他爹从小教他的,是读书写字,习文作诗。
那些年,靠着他爹城中第一书商的关系,贺枕书时常出没于各类清谈诗会。就连官学里的先生都说,若非当朝女子双儿不得入仕途,以贺枕书的天赋才气,恐怕不会比前些年那六元及第的新科状元郎差多少。
可惜,再如何饱读诗书,那双握惯了纸笔的手到了这田间地头,不会洗菜做饭,不会锄地喂鸡,被好生嫌弃过一段时间。
好在虽然嫌弃,裴兰芝仍然耐心教了他不少东西。这么几世下来,除了做饭实在学不会,大部分农活贺枕书已经不在话下。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汤药熬好,贺枕书端着回了屋。
裴长临已经睡着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贺枕书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把汤药放在床头的凳子上。
任何人病成这样形销骨立的模样,其实都不会好看到哪儿去。
但裴长临的模样仍然十分英俊。
临近正午,阳光被窗框切割开,在那苍白的脸庞投下阴影,仿佛有一层暖绒的丝绸,将人细细包裹起来。
贺枕书趴在床边,盯着对方纤长漆黑而又根根分明的睫毛,有点出神。
如果不是个病秧子,这人的长相其实很讨人喜欢。
没人会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可惜……
就在此时,裴长临忽然低吟一声,侧身蜷起了身体。他的手用力按在心口处,呼吸困难般急促地喘息几下,眉宇紧紧拧着。
裴长临心气不足,时常心悸疼痛。
贺枕书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他连忙把人拉起来,手臂穿过腋下,以一个不会压迫到胸腔的姿势将人搂住。
“别怕,深呼吸。”
贺枕书语气有点急切,手掌顺着对方背心一下一下用力抚摸。他侧脸靠在裴长临肩头,紧紧搂着那具颤抖不已的身躯,感觉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对方已经出了一身虚汗。
不知过去多久,怀中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贺枕书把人放开。
裴长临已经清醒过来,看向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你怎么会——”
这法子是村里一位过世的老大夫教的,裴家人几乎都会。至于贺枕书嘛……自然是前几世瞧见裴家人做过,自己学的。
他知道裴长临想问什么,连忙岔开了话题:“先喝药吧。”
他端起药碗递到裴长临面前,后者似乎犹豫了一下,却没再继续追问,接过来仰头一口气喝了干净。
然后就被苦得眉宇紧蹙,呛咳两声。
贺枕书噗嗤笑了出来。
外人都不知道,裴长临其实很怕苦,听说小时候喝药还会偷偷掉眼泪。
贺枕书这声笑未经掩饰,裴长临抬起头,面无表情看他。
“咳……没笑你。”贺枕书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摸出早准备好的东西,塞进对方嘴里。
裴长临一愣。
“是前几天的喜糖,我偷偷藏下来的,甜吗?”
裴长临神情还很憔悴,整张脸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他垂眸不答,贺枕书也没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躺着吧,我去烧水给你擦擦身子。”
他说完,端着空药碗出了门。
房门开了又合,屋内只留下裴长临独自一人。
甜滋滋的味道中和了满口苦味,裴长临抬手碰了碰方才被贺枕书喂糖时碰到过的嘴唇,眼眸垂下,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拉过被子,翻身面向床榻内侧。
屋内飘散一声极浅极轻的叹息。
第3章
裴家是木匠营生,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头。每到秋冬季,裴木匠都会雇一批人进山伐木,那时候天气干燥,树干水分少,容易出好料子。
只要不遇上哪家盖房做大件,这么一屋子木料能用一整年。
而做木工剩下的木屑废料,大多都堆在厨房边的简易小棚里,是用来烧火的。
贺枕书进厨房生火烧水,刚把水烧上,就听见外头院子外头传来了吵闹的说话声。
“哪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你家那小畜生要是看不住,倒不如别养了,宰来炖了给大家分着吃!”
裴家院外站了个妇人。
她插着腰,扯着嗓子叫骂,引来许多人在旁围观。
裴兰芝倚在门边,听言却弯了弯嘴角:“刘家婶子,刘三叔是腿摔断了,还是手摔断了?怎么被我家大黑吠两声,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要你来替他出头?”
“你——”
“再说了,我家大黑平时乖得很,从来不吠人。”裴兰芝道,“你不如回去问问刘三叔,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狗都看不下去了!”
她最后这句话拖长了音调,惹来旁边一阵哄笑。
那刘家婶子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有人道:“刘老三怕不是真说了什么,我前几天还听见他说裴家的不是呢。”
“就是,他还说裴家小子短命!”
“难怪狗要吠他,那狗有点灵性的嘞!”
刘家婶子脸上彻底挂不住了,狠狠骂了声“你等着”,便气冲冲地走了。
裴兰芝关了院门,转过身,看见贺枕书站在她身后。
“阿姐……”
贺枕书张了张口,裴兰芝往院子里走,随口问道:“刘老三又在背地嚼舌根了吧?”
贺枕书点点头:“嗯。”
“那你做得对。”她进了厨房,瞧见灶上烧沸的水,帮着贺枕书拿了木盆把水倒出来,“长临脾气好,以前村里那些小孩欺负他,他都忍着,说他不是,他也忍着。我可忍不了。”
白汽从木盆里腾起来,裴兰芝站起身,终于露出点笑意:“以后你也别忍,有事阿姐给你担着,知道不?”
.
贺枕书端着热水走进后院。
卧房的窗户被推开半扇,那原本该在床上躺着的人,如今却坐在了窗边。裴长临手里握了一把极轻薄的凿子,从木料上轻轻刮下一小片木屑。
这便是做木工剩下那些边角料的另一个去处了。
木工是个精细活,不仅费力气,还费心神。因此,裴木匠原本不希望裴长临也碰这些。
可抵不过这人喜欢。
最初只是在他爹做活时蹲在旁边看,后来便开始从棚子里摸点边角料,自己偷偷上手做。
第一次做,就做出了一把极精巧的鲁班锁。
就连裴木匠都没想到,这个连斧头都拿不起来的病秧子,竟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
从那时候起,裴木匠不再限制裴长临学习此道,还会时不时教他点东西。村里几乎没人知道,裴长临如今的木匠造诣,其实不比他爹差多少。
就是这人的废物身子不争气,每每耗费心神过后,总要心悸难受,严重时还会发烧病倒。如果贺枕书没记错,他上次病倒就和这有关,连着烧了好些天,直到昨天才勉强能下床。
……他怎么敢的?
贺枕书走到窗边,不等他说话,后者先停了手里的动作,抬眼看他。
因为做起木工活就废寝忘食,自从上次病倒后,裴兰芝就强制没收了裴长临所有木工用具,没有她的允许不能再用。
裴娘子那脾气,倔起来连她爹都管不了,更别说裴长临。
裴长临如今重病初愈,阿姐自然不会同意让他碰这些玩意。他现在用的这些,多半是自己偷摸在屋里藏的。
两人对视片刻,贺枕书叹了口气:“放心,我不出卖你。”
裴长临这才低下头去。
他轻轻吹落刮下的木屑,未经思索,直接在另一侧倾斜下凿。
裴长临那双手生得很好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被手中那墨色的凿子衬得愈发苍白。他动作干净利落,几下便在木料上削出两个左右对齐的斜面。
尺寸角度挑不出半分毛病。
木工活对尺寸要求极为精细,哪怕有一分半厘的偏差,都有可能功亏一篑。因此,木匠做活时通常离不开墨斗圆规班尺之类的辅助用具。所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便是这个意思。
可裴长临不需要。
他以眼为尺,能丈量得分毫不差,许多做了几十年木工活的老木匠都做不到。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病弱短命,本应该是前途无量的。
贺枕书收回目光,端着热水进了屋。
“但你也要多顾及点自己的身子。”贺枕书把热水倒进面盆里,取了架子上的帕子浸湿,“这些东西不急于一时,等你病好了……”
裴长临动作略微一顿。
贺枕书还在劝:“你别觉得我是在安慰你,现在的奇人异士多着呢,你这病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总能治好的。”
这话真不是安慰,在上一世,他们的确找到了能缓解裴长临病情的大夫。也是直到上一世,贺枕书才知道,裴长临的病并非无药可救。
就是……现在想找到那大夫,可能没这么容易。
贺枕书这么想着,拧干帕子走到裴长临身边,正想递给他,后者轻声问:“方才外面在吵什么?”
贺枕书动作一顿:“没、没什么呀。”
裴长临抬起头。
贺枕书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
小病秧子常年脸色苍白,又不爱说话,贺枕书时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过方才外头的动静闹得极大,想来这人应该猜到是出了什么事。
多半是嫌他给家里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