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白蔹在外人面前素来彬彬有礼,主动表明身份,“鄙人姓白,不才在青山镇万仁堂坐诊。”
周大一家在青山镇定居多年,万仁堂和白蔹大夫的名声自然是听过的。可正经医馆收费太高,他们平日有点什么小病小痛,都只是随便寻个草药郎中,抓点药吃,不曾有机会去万仁堂看病。
所以也没有见过这位白大夫。
李氏上下打量了白蔹,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妇人,稍有沉默。片刻后,她重新挤出个笑脸:“阿远你也是,明知道村里的大夫已经来给娘看过,也开了药,怎么还让人请大夫?这些天请那么多大夫,都花了不少钱了。”
周远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实诚道:“可他们都没治好娘啊。”
“那你怎么确定,今天就能治好了?”李氏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太妥当,客客气气道,“我没有怀疑白大夫医术的意思,只是,听说万仁堂摸个脉都要十几个铜板,这诊金谁来出?”
周远一愣,被她问住了。
他的身后,白蔹朝贺枕书看了一眼,下巴微扬,眼底明明白白写着:“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贺枕书默然。
坦白而言,裴长临直接将白蔹请来,是有些冲动的。
且不说他们原先并不知道周家大娘是不是真的重病,就算是真的,要不要请大夫,要请哪家大夫,这都是周家自己的事,要周远和自家兄弟商量着来。
他们代为将大夫请来,周远或许不会多说什么,但其他周家人不一定会承他们的情。
何况,万仁堂的诊金确实不低。
不是所有人家都像裴家这样,能随随便便拿出这么多钱来治病。
周家更是如此。
周大娘为了供小儿子读书,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积蓄,所以前些时日才会把主意打到周远和裴兰芝身上。至于周远,钱更是都被裴兰芝管着,身上分文不剩。
这些天给周大娘看病,虽然都是周远张罗,但实际上,花的都是周大家的钱。
周远挠了挠头发,道:“嫂子,之前不都说好了嘛,娘的医药费都算我头上。等我有钱了,一定还给你们。”
女子态度仍是很和善,笑着道:“先前是答应借钱给你,但也不能无止境地借下去吧?娘这回生病,前前后后花了这么多钱,现在还要看镇上的大夫。”
她摸了摸肚子,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我这马上就要生了,生孩子、养孩子,哪样不得花钱,你也要体谅我们呀。”
周远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周大看不下去,低声道:“媳妇,可是娘这边……”
“你闭嘴。”李氏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以为我不想给娘治病,可钱都花光了,我们咋办?!你那肉铺一个月能挣几个子儿,你就算不为我考虑,也得为你马上要出生的孩子考虑吧!”
周大只能悻悻闭了嘴。
屋内陷入短暂沉寂,李氏重新在床边坐下,终于小声说出了真实想法:“再说了,娘这次会摔,不就是被那裴兰芝气的?……这钱,怎么也不该我们来出吧?”
她将视线落到了裴长临身上。
不等裴长临开口,周远忽然道:“不行。”
他平日里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贺枕书难得见他语气如此强硬。
他往前迈了一步,挡在裴长临面前,认真道:“嫂子,这事我们之前已经说清了的,这次是娘先骂兰芝,才会把兰芝气走。真要掰扯,娘也是为了去追我,才会不小心摔了,和兰芝和裴家都没有关系。”
“长临他们愿意请大夫过来,是情分,不是本分,这钱不能让他们来出。”
“那你让娘怎么办?!”李氏气急,嗓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裴家,裴家,你就知道护着裴家!那你知不知道,你哥最近生意不好做,娘看病花了这么多钱,再想不到办法,你哥就只能去借钱了!”
他们穷苦人家,本就是生不起病的。
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愿意拉下这个脸,去找旁人要钱。
可是不治又能怎么办,真要眼睁睁看着人死吗?
周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抹了把脸,哑声道:“那就写欠条。”
他对裴长临道:“长临,这钱算姐夫找你借的,你们写个欠条,回头我肯定想办法还你们。”
贺枕书眨了眨眼,偏头看向裴长临。
后者恰在此时回头,朝他安抚地笑了笑。
随后,他看向白蔹,悠悠道:“白大夫先给周大娘诊治吧,后续的费用我来负责。”
第59章
裴长临发了话,白蔹自然不再犹豫。
他给周大娘诊了脉,说要施针疏通脑中淤血,将一大家子人都轰了出去。
李氏方才情绪失控,担心动了胎气,被周大扶着回了边上的小屋歇着。周远给贺枕书和裴长临搬来两把椅子,又去屋里取了周季的纸笔。
“小书,来。”
他把纸笔递给贺枕书,贺枕书却没接,问:“姐夫,你这是做什么?”
“写欠条啊。”周远道,“我又不识字,只能你来写了。”
贺枕书看了裴长临一眼,有点犹豫:“真要写呀?”
“当然要写!”周远神色认真,“说了要还,就一定会还,这事和你们没关系,没道理让你们花这个钱。”
贺枕书:“可是……”
“阿书。”裴长临唤了他一声,“姐夫让你写,你就写吧。”
贺枕书没办法,只得依两人的意思写了欠条,还教周远在上面签字画了押。
欠条写好,周远也踏实了。
他向二人再三道谢,招呼他们坐下歇会儿,自己进厨房做饭。
“姐夫也真是的,这么客气做什么,我都不习惯了。”贺枕书扶着裴长临坐下,半开玩笑,“还有你。”
裴长临低头将那欠条揣进怀里,问:“我怎么?”
“偏要收他欠条,我怎么不信你真会找他要钱呢?”贺枕书笑着道,“来的路上还说要周家自己医药费,我看啊,你根本就没那打算。”
裴长临也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要说一开始就打算帮周家,那是不可能的。
裴兰芝先前还在周家受了委屈,周季昨天又刚去铺子里大闹一通,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不过是看见裴兰芝现在生意做得好,想让裴家帮衬他们。
如果今日他们仍是这种态度,裴长临定然不会出面相帮。
周远的品行为人固然不错,但假如他无法妥善处理家中的关系,还要因此牵连到裴家,让周家人扒着裴家吸血。那么,他对裴兰芝来说,就不能算是一个好归宿。
裴长临更不会帮他。
说到底,是周远今日的应对,得到了裴长临的信任。
“行了吧,裴大善人,我还不了解你。”贺枕书朝周围看了眼,见四下无人,才乐呵呵道,“今天来南槐村,你确实是想先看看周家人的态度,但你敢说,你一开始没想到会这样?”
想试探周家人的态度是真,但如果只是想确认这个,他大可以直接过来,待弄清真相之后,再考虑替他们请大夫,或将人送去青山镇救治。
但裴长临没有这么做。
他从一开始就相信周家是真的出了事,且周家人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无可救药。
所以,他今早才特意去了趟青山镇,叫上白蔹一起跑这一趟。
如果周季是在骗他们,或周家人当真只想占他们的便宜,最差的情况,是他们需要自己支付给白蔹的出诊费。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就能及时救治周大娘,而无需再浪费时间。
在出发前,裴长临多半就已经想好了这些。
他比较天平两端,决定承担这个风险。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从不以恶意揣测旁人,总是对一切都抱有善意。
说他是个大善人,一点错都没有。
裴长临不说话了,贺枕书含笑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喜欢。
在这世道,很多人都觉得善良是个无用的品质,尤其是在这穷苦山村,人们为了活下去都要用尽全力,哪里还能苛求善意。
穷山恶水出刁民,贺枕书曾不止一次听过这句话。来到这里之前,他也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但他如今已经明白,所有的事都不能一概论之。在如此困苦贫穷之地,有乐善好施的商贾,有努力生活、相互扶持的普通人,更有像裴长临这样,对待一切都满怀善意之人。
贺枕书心头微微发烫,他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周大已经从小屋出来,帮着周远一起切菜做饭。李氏仍在小屋歇着,白蔹也还没出来,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他抿了抿唇,轻轻勾了勾裴长临的衣袖,示意他靠过来些。
后者眸光微动,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缓慢倾身过来。
就在此时,身后的房门被人忽然打开:“好了,都进来吧!”
两人瞬间坐直了身体。
白蔹自然注意到了两人这近乎心虚的动作,他眉梢一扬,愤愤道:“我在这儿累死累活,你们在那儿谈情说爱,你们再这样要加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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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蔹的医术自不消说。
一大家子回到屋内,周大娘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身子不再古怪地朝一边歪斜,呼吸平顺,像是已经睡着了。
白蔹只让他们看了眼病人,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出去说话。
“是中风。”白蔹道,“先前那般表现,多半是因摔倒导致气血上冲,气滞血瘀,压迫了脑部所致。我为她施针疏通了气血,待气血慢慢回流,再佐以汤药,服个几天,应该就能下床了。”
白蔹把提前写好的方子交给周家两兄弟,听见两人连连感激,又笑道:“你们要谢,就谢他们两位吧。周大娘这病最忌拖延,要是再拖个两三天,别说是我,你们就是去府城,恐怕也难治。”
贺枕书最怕谁对着他谢来谢去,默默往裴长临身后一躲,推小病秧子出去与人客套。
客套完,又要被留下吃中饭。
白蔹惦记他的宝贝未婚妻,没心思留下吃饭。众人一合计,将白蔹送出村子,乘早晨来的马车回镇上。至于裴长临和贺枕书,村中也有车夫,待吃过了饭,寻个车夫慢慢送他们回下河村去就是。
白蔹满心欢喜地应了,也没提那双倍出诊费的事,只按照正常费用收了诊金和医药费,答应回了万仁堂就给他们配药,下午便托人送来。
收钱时还高高兴兴给他们抹了零头。
这人表面看着不正经,实际上,也是个乐善好施,济世救人的良医。
送走了白蔹,众人回到家中吃午饭。
周大娘病情稳定,裴长临和贺枕书都算是恩人。周家兄弟俩多烧了好几个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饭,唯有那周三郎仍然不见踪影。
周大娘这一病,家里可以说是兵荒马乱。直到这时闲下来,周大才想起来,问周季跑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