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书肆的东家姓徐,东家少爷徐承志,与贺枕书是多年好友。在贺家尚未家道中落之前,两家关系交好,常有生意上的往来。
家中出事之后,贺枕书的兄嫂要将府上家仆丫鬟发卖,换取钱财。双福一个双儿,比起被发卖到别家继续做小厮,更可能被人买去做夫郎。
贺枕书担心事情变成这样,率先给徐承志传了书信,请他将双福的卖身契买去。
少年这才来了府城。
提起这些事,少年的眼眶又泛起了红:“少爷将我送来,自己却……”
“都已经过去了。”贺枕书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他笑了笑,勾起裴长临的手十指相扣,在少年面前晃了晃:“而且,要不是那样,我还见不到我家夫婿呢。”
双福看着贺枕书,又看向他身旁沉默英俊的人,点点头:“少爷现在过得开心,便足够了。”
“好了,叙旧的话一会儿再说,你能帮我找几本书吗?”贺枕书道。
他话音刚落,少年立即道:“少爷是想看诗集吗,书肆里刚进了一批新书,我去给您拿——”
“等等!”贺枕书连忙拉住他,“不是诗集,我是想要……”
他朝少年勾了勾手,后者附耳过去,贺枕书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贺枕书直起身来:“有劳你帮我们找找啦,越多越好。”
少年的神情似有些诧异,但仍是点点头,转身找书去了。
贺枕书回过头来,先看了看裴长临的脸色,身体稍稍贴过去:“双福的性子就是这样,我和他说是主仆,实际就是像玩伴一样长大的……你别介意,他只是对你有误会。”
“我知道。”裴长临顺势将人圈进怀里,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他也没说错。”
贺家发生如此变故,就连身边的书童,都能被安排个好去处,贺枕书却不得不背井离乡,被迫嫁给他人。
换做任何人,都会为他不值。
他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胡说什么呢?”贺枕书直起身,面露些许不悦,“你不会又在想些有的没的吧,你再这样,我要生气的。”
“没有。”裴长临连忙将人搂回来,低声哄他,“我不乱想,你别生气……”
“你就是不该乱想,白大夫都说你思虑过重了。”贺枕书小声道,“亏我还特意带你来这里买书呢……”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其实是不太想与故人相见的,在此之前,他也没想到双福正巧会被徐家安排在书斋做伙计。
还不都是为了买书。
裴长临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你要找的书是……”
他话音未落,少年抱着一大摞书回来了。
“少爷,您要的书都在这里了。”
少年把书堆放在桌上,裴长临低头看过去,摆在最上方的,是一本名《工程营造算例》。
他愣了下,听见贺枕书开口了:“承安书斋和官府有往来,负责印刷了许多官办书籍,其中就有工部编撰的营造用书。”
他笑起来:“这些书,你要是去外头可找不全呢。”
民间有关于建造工程的书籍其实不多,就算有,大多也都是经工匠手抄传阅,残缺不全。因此,如今的工匠更多是以学徒方式传承,鲜少系统的学习建造知识。
裴长临也是如此。
贺枕书知道工部会时不时编撰一些营造方面的书籍,早就想带着裴长临来看一看。
“何止找不全。”双福也道,“这里面好些书都是仅供府学,以及营造司下的学徒看的,不会卖给普通人。”
贺枕书眨了眨眼:“那你现在拿这些书给我,是不是不太合适?”
“这有什么。”双福不以为意,“徐少爷对少爷如此看重,若知道是少爷想要,肯定愿意给的。”
他想到什么说什么,脱口而出:“徐少爷先前还对我说起,若非他当初没得到消息,不知大少爷要逼少爷出嫁,他肯定上门提亲,才不会让少爷远嫁他乡。”
贺枕书:“?”
裴长临:“……”
雅座中陡然陷入沉默,万籁寂静中,裴长临默默把刚拿起的书本放了回去,还坐直身体,把贺枕书往怀中搂了搂。
第64章
裴长临性子内敛,外人看来甚至有些温吞。但只有贺枕书知道,这人其实小气得很,占有欲也很强。
就像现在,虽然一言不发,望向贺枕书的眼神也是平静无波。
可那箍在腰间的力道,却明明白白显出了他的不满。
真是委屈死他了。
“双福,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贺枕书收回目光,声音有意扬高了几分,“再说了,姓徐的那是抽哪门子疯,他不是说过自己对双儿不感兴趣,就是要娶也要娶个身材玲珑的美艳女子吗?”
他故意将最后那几个字咬得极重,身子往裴长临的方向靠了靠,一副义正辞严的姿态:“我八岁就认识他了,他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想提亲,我也不乐意。”
“可徐少爷他……”
双福还想解释,却被贺枕书打断:“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想帮帮我。他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
双福悻悻闭了嘴。
贺枕书往裴长临的方向瞥了一眼,后者神情稍有缓和,揽在他腰间的手也松了劲。
但还是没有彻底放开。
贺枕书懒得与他计较,任由对方将自己搂着,认真道:“以前的事,我也已经很久不去想了。我现在就想与夫君把日子过好,若有机会,再替爹爹洗清冤屈。”
双福脸色微微变化:“少爷,您还要继续查吗?”
“我当然要查。”贺枕书道,“双福,你知道我爹不是那样的人,他是被冤枉的。我不能让他含冤而去。”
贺家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皆是因为贺家书肆被官府查封,贺老板被捕入狱。
而罪责,是出售禁书。
“爹爹一生安分守己,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贺枕书拉住双福的手,“双福,那段时间你总去书肆帮忙,若回头再打官司,你还得帮我作证呢。”
“作证……”双福神情有些犹豫,“可我们先前不是试过了吗,我说的话,官府不会信的……”
双福是贺家的家仆,又做过书肆的伙计,证言并不能完全被采信。
至少在县城时是如此。
“县令那狗官不信,总有人信。”贺枕书冷哼一声,“实在不行,我就告到京城去,我就不信这世上真没有王法了!”
他情绪激荡,身子都跟着撑了起来,裴长临在他背心轻轻抚了抚。
成亲这么久,他不止一次听贺枕书提起过贺家的事,也知道贺老板这个案子想要翻案有多困难。
贺老板含冤入狱的缘由是出售禁书,而那批禁书,的的确确是从贺家书肆的仓库中找到的。
据贺老板在狱中的供述,他前一天检查仓库时,里头还没有那些东西。无论是他,还是书肆的伙计们,都不知道那批书是怎么来的。
这是明明白白的栽赃陷害。
而更令人气愤的是,安远县县令并不相信贺老板的话,武断给他定了罪,甚至屈打成招。
换做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贺枕书略微冷静了些,又对双福道:“你别怕,就算真要去京城伸冤,也不是现在。再说了,你只需要作证,其他事有我担着呢,不会连累你的。”
“嗯……”双福低低应声,神情还有些不安。
裴长临注视着双福,微微蹙了眉。
书斋内还有客人要招呼,双福没有再与他们多说,很快离开了。
“双福他……以前也是你的证人?”裴长临问。
“是呀。”贺枕书坐直了身体,拿起桌上的书本开始翻阅,“可惜他胆子小,每回去官府都吓得说不出话,帮了好多倒忙。”
他话虽这么说,态度却不以为意,似乎压根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胆小怕事是人之常情,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在那般情境下对答如流?
裴长临默然。
这样他倒是能理解,为何贺枕书要让双福来府城。
不仅仅是因为关系亲近,希望他有个好归处。更重要的是,他作为案子难得的证人,若不小心失了联络会很麻烦。
贺枕书把手上的书递给裴长临:“我让双福把近几年工部编撰的营造书籍全都拿来了,你挑一挑需要哪些,我们买回去慢慢看。”
他顿了下,又笑道:“全都要也行,我们带的钱够。你买这些东西,爹肯定不会怪你乱花钱。”
裴长临看着他手里的书,神色有些复杂。
“干嘛?”贺枕书眉梢一扬,“你不会还在介意承志的事吧?我都说了,我和他没什么的。”
“……我知道。”
裴长临偏过头,像是竭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与他当真八岁就结识了?”
贺枕书:“……”
贺枕书噗嗤笑出了声。
受不了,这人怎么吃醋都这么可爱呀。
贺枕书往周围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他们,倾身上前,勾住裴长临的脖子:“是啊,但那又怎么样?”
“认识得早有什么好的?姓徐的小时候又矮又胖,话都说不明白,就会追在我后头喊哥哥,哪有一点男人的样子。对了,我还见过他被狗吓得尿裤子呢。”
“哪像现在……”
他顿了顿,笑着望向裴长临的双眼。
后者微微失神,受蛊惑似的低下头,在贺枕书唇边吻了一下。
他们或许不是在最好的时刻相遇,但这种事,从来与时间无关。
他们相识得一点都不晚。
“好了,不许瞎吃醋。”贺枕书哄完了人,从对方怀中抽身而出,重新把书本塞进了裴长临怀里,“快把书买了,一会儿还要去看大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