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哼笑了一声:“传令下去,寒门命贱,便是杀几人,亦是无妨。”
他身后女侍闻言应下,又轻声道:“学馆那边都已经换了死士,随时可听主人号令。”
景王站于高楼之上,看着街上群情激昂的学子们,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便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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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早就已经在木板布帛上写下了痕迹般,前一件事情还未平定,后一件事情便要揭竿而起。
由着那些官宦子弟如何被父兄拘禁在家中,外面的声势却是一日盖过一日。
兵吏们的暴力镇压,很快便在这些学子中将明帝同世家官宦们划作一道,甚至莫名沦为了权势的庇佑。
大殿之中终日熏着汤药的苦味,明帝已经缠绵病榻多日。身子虽好了些,但面色总是苍白。
他转头看向下方是侍立的人影,半晌才缓缓开口:“而今朝野上下多为贪生怕死、依附权贵之人,江卿,朕唯你可用。”
“朕要你为利刃,劈开这世家官宦间的勾结牵扯,为朕,为天下学子,趟出一条路来。”
江寻鹤垂首看着脚前方寸的石砖,在获得了曾经想要手握的权力之时,心中竟然再平静不过,他合手沉声应下:“臣遵旨。”
*
中都正逢上骤雨,内侍举着伞快步跟在他身侧,面上带着些恭维讨好之色:“江太傅而今深得陛下信任,想来日后前程无量。”
石砖上的积水被溅起又落下,雨水淌了遍地,叫人半点分辨不出。
宫门近在眼前,春珰举着素伞守在马车前,时不时地向内张望,本是不合礼法的,奈何那马车之中还坐了个旁人招惹不得的祖宗,侍卫们只能装作不知,由着她去了。
瞧见了江寻鹤的身影,春珰才轻声道:“公子,江大人已经出来了。”
马车内一片安静,好像内里并未坐着人一般。
跟在江寻鹤身后的小太监没听见应声,眼瞧着快出宫了,有些不甘心道:“大人日后定然是要得陛下重用……”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江寻鹤侧目看着他,语调冷淡:“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必多言。”
小太监自讨了个没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却又不敢多说话,只能一路沉默着,将人送到了宫门处。
直到看见了江寻鹤上了沈家的马车,才自觉自己大约是说错了什么话,只低垂着头连忙离开,生怕惹祸上身。
外边的湿寒之气被帘子隔开,便连沾带在身上的少许也迅速被熟悉的气味扑灭。
马车里,沈瑞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眉眼含笑道:“看来我所料成真了。”
“嗯”
江寻鹤轻声应了句:“ 陛下命我彻查科考舞弊一事,无论世家官宦,皆可处查。”
沈瑞嗤笑一声:“他这是被那些寒门学子逼急了,再不做出点什么来,只怕就要被打为昏君了。”
“他这病也是生得及时,倒是叫他做了甩手掌柜,将这得罪人的活计都甩在了你身上。”
沈瑞真是再清楚不过明帝为何在文武百官之中选中了江寻鹤,可原书之中,江寻鹤又是耗费了多少年,才将世家的沉疴弊病尽数荡除。
彼时尚且手握实权,深得陛下信任。可而今,明帝信不得别人,便真的就能相信声名早已与自己搅合在一处的江寻鹤吗?
不过是利用罢了。
他懒散地依靠在软垫之上,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罢了,由着你去做吧,身后没了那昏老头,也自然有沈家为你撑腰。”
——
像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似的,先前条件不出一点头绪的事情,而今甚至不用人动手去挑,便已经先被被抽丝剥茧了。
那几个终日寻欢作乐、不学无术,却考上功名的官宦子弟,被押解后甚至不用等人问,就将那做主的倒霉李公子卖了个干净。
李公子心中更是憋了好大一股气,白白花了大笔的金银也就罢了,现下身上还要背上官司,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对陆家的忌惮,三两句就将自己所见所闻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自从那日学馆的仆役声称奉了邵公子的命令将他赶走,且又不许他再花钱买令牌,他便觉出了些不对劲的来。
回到家中后被父亲关在家中之时,心中也没少琢磨,难为他胸无点墨,还能将邵同昭对上。
毕竟得罪一个旁支子弟,可比得罪一整个陆家好得多。
也不管对不对,也不管是不是冤枉的人,他就一口咬准了此事是陆昭所为,还将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证据,硬是改口说成了溥仪仆役告诉他的,没由地给景王省了好些气力。
至此,算是捋清了个头绪。
——陆家
“我救不了你的。”
陆思衡从火炉上取下小铜壶,失了遮盖的炭火立刻生出一点火苗来,好似将铁炉都烫开了些般。
“早在你来中都之时我便叮嘱过你,行事需时时念及家族,以家族之利为先,可你全做了耳旁风,如今惹了祸端叫我如何保你?”
细长的水流从壶口落入茶盏中,烫出一片茶香。
陆昭早在应允景王之时便知道自己此番行事是牵扯了不小的动静,只是当时的他只看顾着手中握着的权势,却全然没想过会有今日如山倒之势。
甚至就连传胪之日,他也满心以为自己挣出了个好前程。可而今不过几日,便成了舞弊的案首。
如果陆思衡都不愿意保他,那他就是有十条命也是不够死的。
他挪动着膝盖爬到陆思衡跟前,抱着他的腿哭求着:“兄长,求您救救我,是我一时头脑发昏犯下了错事,求兄长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也是陆家子弟,若是我犯了事,陛下定然会牵连陆家的... ...”
陆思衡终于把手从茶盏上放下来,他垂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哭地好不凄惨的陆昭,屈尊降贵似的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来。
陆昭经此一遭恨不得魂都要吓飞了,哪里还顾得仪态,头发也松散下来和那张涕泗横流的脸混迹在一起,难看得紧。
陆思衡看着他,只觉着当真是从前纵容惯了,而今养出这般蠢样,连累着陆家也一并受害,只怕此事过去后,便再难有昔日之荣了。
可怜他多年谋算,而今全叫一个蠢货搅合了。
“你可知道你此番行事给陆家惹了多大的麻烦,你这状元郎在京都出了好大的风头,谈什么保你,依我看往后这陆家上下都要仰你的鼻息而活了。”
陆昭知晓他一惯行事,而今这般已然是决心要用自己的性命来给陆家换出一丝生境,却也只能狼狈哭求:“兄长,是我的错,求求您留我一命吧。”
看着陆思衡那张毫无动容的脸,陆昭咬咬牙试图谈些从前的情分:“兄长,往日里您也是宠我的,求您宽恕我这一回吧... ...”
陆思衡轻笑一声,撒开他的脸把手抽了回来,用桌子上的帕子仔细擦了手。
“若不是我从前太纵容你,你又怎么有胆子闯出这样的祸端来,就算我想要保你,你也得去问问陆家上下还容不容的下你。”
他把帕子随手丢在桌子上,看了看还要哭喊的陆昭,仿佛看到了路边的乞儿,面上终于透出些悲悯。
“与其在这求我保你,不如找间佛祠好好拜拜,求父亲一会儿不要直接将你打死,那便只剩下裹个草席丢出去的下场了。”
说完神色便松散下来,好像给人指了一条明路似的,转身便离去了。
第175章
陆家赶在明帝发作之前, 先将陆昭逐出,又将其先行打杀,将头颅献了上去, 一副全然与陆家无关的模样。
“割下头颅即便是在战死也是大辱了,陆家而今这般实在是太不顾忌世家声名了。”
春珰一边给铜壶之中添水,一边给沈瑞说着中都内近日的风向。
沈瑞心安理得地叼走用江寻鹤那双能写千古文章的手剥开的葡萄, 又将几粒籽吐在他掌心之中。
闻言轻笑一声:“陆家而今只怕是顾忌不得了, 先前与於氏联姻一事虽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说到底婚姻之事也算私事, 顶多只是给陛下添堵,但现下却可算作是明面上同皇权叫嚣了。”
春珰对这些权谋之事一知半解,听见他这般说, 倒也难得生起些兴致:“那公子以为此事当真是陆家所为吗?”
江寻鹤语调平淡接过了话:“既然陆家已经做出了这番姿态, 那便证明陆昭的确牵连其中, 是狡诈不得的。而在陛下眼中, 陆昭同陆家并无不同。”
沈瑞向后窝了窝,小声赞道:“正解。”
“可若是因为一个旁系子弟便与陆家结怨, 岂不是糊涂?”
春珰做的最成之事也不过是揣测主子心意,将分内之事做得滴水不漏。但她在世家高墙之中太久,还当这中都之内全仰仗着诸位世家呢。
说起来倒也是正常,但沈瑞却明显有些不大满意:“几时变得同春珂一样蠢笨了?”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怎么能叫结怨呢?”
春珰似懂非懂地轻轻颔首, 但看着沈瑞面上明显的嘲讽之意, 又觉着这事情大约并非是这样的, 只是若再问下去,便越过了闲谈的边界。
此事对于仆役而言乃是大忌。
是以她添了水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事情倒是不急,左右此事过了之后,她再问起时,公子或许会愿意同她多说两句。
只要这把火烧不到沈家头上,她便不必心忧,剩下的,对于她这等人而言,都不过是茶余饭后同姐妹伙伴说笑时的谈资罢了。
这么多年,世家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如何,只要陛下将矛头对准了世家中的一个,对于其他世家而言,便绝非可以冷眼旁观之事。
因而即便是从前同陆家并不算交好的诸家,也都期望着此事能在陆昭身死之后,便彻底结束。
只可惜这世上往往是树欲动而风不止。
“公子,外面的寒门学子已经越聚越多,矛头已经从世家官宦聚到陛下身上了,此事只怕一时之间平息不得。”
春珰将探查回的消息禀告给沈瑞,此事虽与沈家无关,但火势一旦升起,便是由风不由人了。
沈瑞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闻言淡淡道:“而今之势,陆家想靠一条人命来平定,怕是天方夜谭。”
“且等着吧,还有的闹呢。”
春珰轻轻皱起眉:“公子便不担心会受到波及吗?”
沈瑞将方才江寻鹤落下的那一子捡起来丢回去,作势要悔棋。
江寻鹤只是无奈轻笑,顺着他的意思,将那一枚棋子捡了回来。
春珰在身侧看着,心中猜测这一盘棋还不知道下到几时,太傅若是不放水,只怕自家公子能悔棋,一直悔到第一子去。
沈瑞直到挑中了个好地方,才满意地将棋子落下,哼笑:“不闹到我头上,我还真不知要寻个什么由头蹭便宜。”
——
事情果然如沈瑞所料,即便陆昭的人头送到了宫中,明帝也依旧是雷霆震怒,非要贴着陆家的骨头割下一块肉来不可。
“家主,事到如今,只怕要另寻出路了。”
陆思衡何尝不知晓而今处境,只是他心中仍有不甘罢了。
管家见他不说话,心中也是焦急:“景王所言未必不可行,陛下而今定然是要拿陆家开刀,陆氏上下非死不得平息。且外面寒门子弟对陛下已经多有不满,宫中又传出陛下病重,而今倒不如……”
陆思衡将手中信纸放下,转头看向管家,沉声问道:“你可知谋逆才是诛九族的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