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心中自然也知晓他这些时日掏出了多少银子,他垂了垂眼,淡淡道:“且等着吧,怎么吃进去的,便要他们怎么吐出来。”
春珂面上一声接一声地应下来,心中却盘算着如何在沈瑞没发觉的境地下,将马车脚凳上镶的金子扣下来熔了。
她一转眼,心中想着的是什么便尽数暴露无遗,沈瑞瞧着她心中添堵,便挥手道:“下去吧,没钱就去府中的账房上拿,生了儿子总是要养活的。”
春珂对于沈钏海心中始终都非常惧怕,今日算是头一遭,觉出他身上带着的那点可怜。
毕竟没听说中都内的哪家儿子把上万的银票叫“养活”的——那分明是在供祖宗。
但无论她在心中琢磨了些什么,面上却只是合手应了声便退了出去。
院子中没了人,沈瑞略有些疲惫地合上眼向后倚靠在藤椅上,而今这般境地其实已经陷入了两难之中。
现下两方的势力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就绝对不会退缩,这样僵持下去,总归是要陷入两败俱伤的境地。
再过些时日,只怕料子上的花样便不再时兴了,且也未必合称中都的时节,而沈瑞这般下去,府库中的银子也未必能支撑住。
毕竟这些世家可是自诩清高,那些真正赚钱的行单半点也不沾。
手指搭在膝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心中却全不似这般平静,这种脱离了掌控的感觉让他心中莫名烦躁起来。
耳中传来一点细碎的脚步声,沈瑞听着熟悉,连掀开眼皮都懒得做,只是语调有些散漫道:“送信回来的人带了些江东的吃食放在桌子上呢。”
他听见密闭的食盒被掀开的细微声响,随后便是江寻鹤的声音:“这些吃食易碎,只怕从江东运来并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那送信的一路单手将食盒环抱在身前的,路上宁可自己摔了,都将东西好好护着。
方才进院瞧见沈瑞的时候,险些落下泪来,倒最后蹦着高似的跑了,生怕沈瑞要他下次来的时候再带上些旁的。
可江东还有什么值得沈瑞上心的好物件呢?
除了江寻鹤便是青梅酒了。
可而今会酿青梅酒的江寻鹤便站在他身前。
“还成,总归是比太傅自己回去一趟要方便许多。”
沈瑞睁开眼,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有些倦怠道:“今日学什么?”
江寻鹤已经将食盒盖上,拎起旁边的小茶壶给沈瑞手边的茶盏里重新添续上,闻言轻声道:“今日学下棋。”
沈瑞撇开眼笑起来:“五子棋?不同你下。”
他先前将五子棋教给这人后,便日日吃败仗,没由得磨人心性。
偏他又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在心中憋闷着愤愤不平许久后归功于江寻鹤定然顶着什么男主的光环。
若是换做再玄幻些的世界观,便还要多说一句什么“天道之子”。
江寻鹤硬是从他的话中分辨出了那点别扭,轻笑一声道:“不下五子棋,换个消磨时间的。”
沈瑞现下最缺的是银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抬眼看向江寻鹤,正对上后者看过来的目光,分明比着平日也瞧不出太大的不同,但沈瑞却觉出些难名的意味。
片刻后,他弯了弯眼睛:“好啊。”
棋盘之上,黑白混迹难明,沈瑞撑着腮没瞧出又多认真,但落子时却显出许多筹谋来。
江寻鹤同他讲了几番招式后,他便懒散地泛着棋谱一一瞧过去,方还半晌不见翻到对应的页数上,这会儿就已经能应对几下了,只是始终不见有多规矩。
这局下到了无从落子的地步,便一一捡回去,重新来过。平日里难寻的耐性而今都耗费在这棋盘之上了。
就连晚膳也不过是匆匆应对,若非江寻鹤将棋谱收走,只怕他还要环抱着那棋谱睡一晚上。
次日春珂来寻他的时候,天中还蒙着一层薄雾,但他已然坐在窗子边翻看着棋谱落子了,不知晓的还当他是什么技艺精湛的棋痴,除了这个旁的都能应对。
可当春珂给他奉茶的时候,茶盏方一入手,动作便顿住了,春珂见状认命似的叹了口气道:“奴婢去给您换。”
说着,便将他手中的做工有些粗陋的杯子换成了个白玉的。
看来偷偷将库房中的好东西变卖添做银子一事是不成了,太挑剔。
“公子怎么忽然对下棋感兴趣了,从前老爷给您请了先生来,您非要说人家浑身三星盖透着一股子穷酸气,配不上您的玉石棋子。”
春珂问这话的时候,未必有什么试探的意思,但沈瑞却在听到的瞬间,便略转过头看向她,颇为诚恳道:“我从前难不成对什么感兴趣吗?”
春珂倒是当真绞尽脑汁地琢磨了一番,最后脑子中只剩下“闯祸”两个字,但是她不敢说。
于是便立刻将话题换过去道:“那公子可还要回去用膳?”
“等江寻鹤回来,送到这来吧。”
春珂露出了些“意料之中”的神情,略带着些打趣的语调道:“成衣铺子的老板今日一早便又送了衣服过来,这次是几件冬装,瞧着料子也是极好的。”
“嗯。”
沈瑞一边应了声,一边捻着白子落在棋盘上,漫不经心道:“库房中有些上好的狐裘,寻人做成大氅备着吧。”
“公子当真不将那狐裘留着?那可是将军府送来的,成色难寻,日后变卖了定然不少银两。”
沈瑞嗤笑一声,转头指了指她道:“若真到了变卖家财那一步,定然先将你发卖了。”
第126章
春珂估摸着自己再多说两句, 明日一睁眼便要瞧见这中都内将生意做得最大的人牙子,往后什么香甜的糕饼一应是吃不到口中去了。
心中一赌气,管他沈靖云会不会明日便彻底没钱, 顶天亏折她一个月的月钱罢了。
干脆转身叫小厨房的人将早膳再添补几样——先将这祖宗的肚子给填饱才是真的。
等到江寻鹤回来的时候,方一进院子便觉察出了些不对劲,他院子在沈府之中也不算小了, 但却还从未有而今这般拥堵过。
十几个仆役将黄花梨的桌椅摆在院子那棵杏子树下, 上面摆着好些琉璃盏子,而今都扣着盖子, 却大约也能猜出其中装着的饭菜。
那罪魁祸首正将身子窝在躺椅上,半搭着眼翻看着手中的棋谱,大约是怕他饿了, 侍女们端了糕饼茶水摆在他伸手便可拿到的地方, 将凡是能叫别人费力, 他自己省力的地方都用到了极致。
往来的仆役瞧见他了, 也只敢合手小声问安,生怕因着自己的声音惊扰了沈瑞。
但人实在是多了些, 这些细小的声音凑在一处,也足够将沈瑞从他手中的棋谱中拉扯出来。
江寻鹤看着他略眯了眼看过来,似是在躲避逐渐兴盛的日光,随后很小幅度地歪了歪头蛮不讲理道:“也不知道你们每日上朝都在讲些什么, 前两日太子还和我说,这几日跟在御书房, 十成的折子里有七八成是反反复复地问安。”
“还有非说自己管辖的地界种的萝卜好吃, 要给陛下送点的, 有那孝心,不妨送点银子, 或许还能解解渴。”
他这些时日因着江东的事情,瞧着什么东西都好似能搓一搓榨出点银子般。
沈瑞从前可也是这个时候才吃早膳,但奈何他从前醒得也实在晚一些,今日倒是从穿过来后实实在在地挨了一顿饿,语调中的怨气估摸着能止小儿夜啼了。
江寻鹤站在院门之下,瞧着院子中难得的热闹,这已经是他许久不曾瞧见过的烟火气了。
他轻笑一声,边走过去,边填补道:“嗯,陛下不肯要,他便接连上奏三次,势必要将萝卜送到中都来。”
直到站定在沈瑞面前,为他遮住了大半的日光,阴影直接投在书页上,沈瑞觉出些莫名的情绪充斥在两人身间夹着的空间,他眨了眨眼:“后来呢?”
像是那些上朝的同僚回家后同家里的夫人讲述朝堂上有趣的玩意般,江寻鹤将他手中的棋谱轻轻抽走:“陛下无法只能应答下来,最后送了十几筐,据殿下说整个皇宫都在吃。”
沈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撇开眼轻笑了起来:“便倘若知晓你每日进宫讲学是去搜罗这些个谈资,便应当即刻将你发落了。”
江寻鹤看了眼棋谱,随后将其合上放在了桌案上,不怎么真心地讨饶道:“那便求阿瑞庇护着一二,好叫在下于中都之内,寻出个立足的地界。”
沈瑞端着姿态冷眼瞧着他,半晌反倒是自己先招架不住般笑起来。
春珰站在一旁才是当真冷眼瞧着两个人,只觉着今日也不应当来当值。
她板着依一张脸孔,硬邦邦道:“公子,太傅,该用早膳了。”
一个还窝在藤椅之中,江寻鹤朝着他伸出手掌:“劳烦阿瑞等着。”直到掌心之上被覆上另一只手掌,藤椅才发出一阵细微的吱呀声。
琉璃盏上的盖子被一一掀开,露出里面的吃食,大约是因着今日早膳江寻鹤也在的缘故,比着平日里非但份量更大些,也填了几道时兴的菜色。
不知晓的还当沈瑞是在宴请什么宾客。
仆役退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垂着头守在一旁,没有主子的吩咐,甚至不会轻易抬起头。
饭桌上顿时陷入一种莫名的安静,只有银箸不慎磕碰在琉璃上的细微响动。沈瑞犯懒,连吃饭也不过草草吃点,便要没胃口,比着他,反倒是江寻鹤更显出些慢条斯理的意思。
吃不到一半,沈瑞便已经用那筷子尖儿一粒米一粒米地挑起来往嘴里送,即便这样也不过对付了三五下,便彻底将筷子放了下来。
身旁守着的春珰见状,立刻便递上锦帕和茶盏,他擦了嘴后便慢悠悠地小口喝着茶消磨工夫。
自己不吃,却硬是摆出一副要盯着江寻鹤将东西都吃完的意思,反正他也不知道养金丝雀的正确方式,干脆照着从前喂养流浪猫的法子来,先拣好的喂饱再说。
江寻鹤在他灼灼目光下已经比着平日里多吃了不少,偏他好似还不满意般,也不说话,就认真地盯着瞧。
最后江寻鹤无奈道:“真的吃不下了。”
沈瑞这才略支起些身子,认真打量了他的饭碗连带着盘子里的菜,片刻后带着些不满勉强道:“凑合吧。”
全然不顾及自己方才是如何口口都吃得艰难的。
自有仆役送上锦帕和茶水给江寻鹤,借着沈瑞的光,他也算体验了下什么叫做世家之内的骄奢生活。
春珰招了招手,旁边的仆役立刻迅速又小声地将碗盘收拾走,就连先前出了院子候着的也都进来帮着打理。
江寻鹤瞧了一眼,眼底生出些别样的心思,他摆出副虚心求教的姿态问道:“这些桌椅也都要搬回去吗?”
“这些?”沈瑞略瞧了一眼:“库房中新搬出来的,且先放在这吧。”
他懒得两个院子来回跑。
仿佛心意被周全了般,江寻鹤眼中生出了些笑意。
春珰见仆役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便点了熏香,又搬来了棋盘妨在桌案上,将糕饼茶水一并搬了过来,就连椅子上都新加了软垫,大有一副要在这里坐一整天的意思。
熏香烟雾袅袅升起之中,落子声不绝。
沈瑞别的事情上大都能省力便绝不多耗费一点心神,却唯独在下棋上起了兴致,对着棋谱也能琢磨出些旁的变式来。
中间便连陆思衡几次递了请帖,将陆府连带着中都内有趣的酒楼馆子都细数了个遍,他也始终窝在江寻鹤的院子中,等人一下朝,便将人擒住了差使。
这些时日江东的消息还是时时传回来,沈瑞将箱匣中八成的银票都送去了江东,倒也算图个干脆。
那些消息在看过之后,便被烛火舔舐了个干净,只留下些许灰烬被风稍一吹便彻底消失了痕迹。
他转头便继续瞧着那棋谱落子。
局势一天天地见紧,连楚家都派人来过问,叶家现下是叶梅芸暂代掌权,先前兴风作浪的楚泓再没了声响,反正是没听说沈瑞送去的壮汉从楚府离开过。
先前楚泓纳的小妾有几个颇不消停的,被雷厉风行地发作了之后,剩下的可也老实了,有些琢磨着往外走走的,或发还原家或送去掌管庄子,总之都是条出路。
倒是先前颇得楚泓喜欢的元香凝留在了楚府,跟在叶梅芸身边学着做些掌家、生意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