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跑这么快过,双足刚落至地面,身后的船便传来铃铛声响,幽幽地离开码头。
后路断了。
楚召淮大口大口喘息着,瞳孔微晃,心中不住地想:“我疯了吗我疯了吗?”
白鹤知已告诉他姬恂恐怕活不过开春,为什么还要下船?
寒风拂来,楚召淮满脸冰凉的泪痕,急促喘息着许久,缓缓抬步往前去。
从始至终,没回头看过。
那时他如此痛苦纠结都没走,如今更不会再去主动寻其他退路。
梁枋也知晓他的回答,无声叹了口气:“若日后你有危险,传信去沅川,我必竭尽所能相助。”
楚召淮仰头看他。
梁枋何其聪明,只是一个细微表情便知晓楚召淮似乎有所顾忌,他温声道:“梁枋所言一言九鼎,哪怕要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楚召淮摇摇头,欲言又止:“不是。”
梁枋看他,也不催促。
许久,楚召淮才轻声道:“听说晋凌和沅川封地接壤,若……咳,若有朝一日姬恂有难……”
梁枋瞳孔倏地缩了缩,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起璟王。
楚召淮有些难为情,一句话顿了半天才赧然地小声道:“……还望世子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帮上一二。”
梁枋一愣。
楚召淮说完也觉得太过厚脸皮,赶忙道:“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世子不要……”
“好。”梁枋点头。
楚召淮话音一顿,愕然抬头。
若姬恂有难,必定是造反的罪名,梁枋不可能不知道,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梁枋轻笑道:“我答应你。”
第56章
日上三竿。
赵伯匆匆从前院而来, 走到寝房颔首禀报:“王爷,白院使来了。”
姬恂正在看从晋凌而来的信,头也不抬:“让他见王妃。”
若白鹤知还想着带走楚召淮, 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放了。
赵伯犹豫道:“白院使……想见的是王爷。”
姬恂拆信的动作微顿, 抬眸看去,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低笑一声:“好啊, 请白院使进来。”
短短几日, 白鹤知瘦了一圈, 本觉得要去书房见璟王, 可见管家越引越像去寝房, 眉头轻轻蹙起。
今日他并非来请脉,哪有见外臣要去后宅的?
璟王行事捉摸不定,白鹤知懒得多言, 面无表情跟着进了寝房。
正想行礼,视线无意中一扫, 就见姬恂盘膝坐在宽敞榻上, 四肢锁链蔓延至床头——俨然一副被“囚禁”的架势。
白鹤知一怔。
“舅舅来了。”姬恂笑起来, 丝毫没有前几日要杀白鹤知的戾气,“舅舅坐,上茶。”
赵伯将热茶奉上。
白鹤知眉头紧皱。
这架势,看来他是赶上煞神犯病了。
见白鹤知站在那面无表情不做声,姬恂也不嫌冷场, 淡淡道:“舅舅今日来, 是有要事同本王说吗?”
白鹤知和他对视许久, 忽然敛袍屈膝跪了下来。
姬恂眼眸一眯。
“白院使这是何意?”
白鹤知医术高明,私下和大公主也有交情, 虽然品阶不高却高傲得很,前几次见了姬恂也从未行过如此大礼。
“召淮自幼失恃,身患心疾,楚家白家皆视他为累赘,也因天煞孤星的批文不愿接近善待。”白鹤知垂着首,低声道,“从小到大他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还望璟王殿下高抬贵手。”
姬恂低眉看他,眸中一片冰冷。
他自然知道楚召淮自幼过的苦,若非怕吓到他,苛待过他的楚家白家一个人都别想活。
姬恂胸口戾气横生,眸瞳冰冷:“白院使的意思,是想本王放召淮走?”
出乎意料的是,白鹤知摇头:“不是。”
姬恂怔了怔。
在上次将楚召淮送到船上,却眼睁睁看着他疯跑下来后,白鹤知已不想再违背楚召淮的意愿强行将他送走。
白鹤知虽然跪着,语调却不卑不亢,淡淡道:“璟王殿下将来只有两条路,要么登大寳,要么死无全尸,此事京城人人心照不宣,召淮跟着您想必也没多少活路。”
姬恂没忍住笑了出来:“白院使胆子倒是大。”
这事虽然人人心照不宣,却从没有人敢像白鹤知这样直接说出口。
“事实如此。”白鹤知并不畏惧,“若王爷对召淮真有那么一丝真心,下官恳请莫要将他牵扯进朝廷纷争中。”
姬恂沉默良久:“你所求,便是这个?”
“是。召淮心疾愈来愈重,最忌忧心思虑、担惊受怕,若再发作恐怕会更加凶险。”白鹤知深深俯首,额头抵在冰凉地上,“求殿下无论如何保全召淮,下官愿以命报答。”
姬恂垂眼看着跪地之人许久,突然失笑了声,随意道:“舅舅起身吧,这般大礼,本王怕是要折寿。”
白鹤知:“……”
但愿如此。
见白鹤知还跪着,似乎想得到姬恂准确的答案。
姬恂从一旁翻出一本书,道:“白夫人曾留下过一本手稿,许是对召淮心疾有些帮助,舅舅瞧瞧?”
白鹤知是聪明人,听出姬恂这话便是应了。
他无声吐了口气,干脆利落敛袍起身,走上前将手稿接过。
楚召淮拿过手稿后就看了一遍便扔在小矮柜中再没拿出来过,这本是姬恂让人照着誊出来的。
白鹤知飞快扫了一圈。
姬恂问:“可有用?”
“有用。”
姬恂一怔。
楚召淮于医术一道极其有天赋,不可能看不出来这手稿能治他的心疾,可为何却从来不看?
白鹤知忍着激动道:“下官能将这本笔记带走吗?”
“自然。”姬恂装得和个人似的,温和道,“辛苦舅舅了。”
白鹤知一听他叫“舅舅”就恨不得把手伸到耳朵里把脑子拽出来在地上东摔西摔,死了得了,强忍着膈应颔首道:“下官告退。”
“舅舅慢走。”
舅舅绿着脸走了。
姬恂坐在榻上注视着白鹤知远去的背影,神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暗卫飞快回来,将今日一半的王妃记注交给王爷看。
姬恂熟练接过,垂着眼一目十行看过。
直到视线落在最后一行,他整个人似乎怔住了,盯着那页纸目不转睛看了许久,不知怎么倏地笑了起来。
***
楚召淮在姬翊院里玩到下午,才不情不愿地回去。
姬恂还是那个死样子,盘膝坐在那看书喝冷酒,许是热得浑身是汗,衣袍都换了。
见楚召淮溜达着回来,姬恂挑眉,笑着问:“今天去哪了?”
“王爷明知故问。”楚召淮轻哼了声,坐在床边给他探脉,“今日的《王妃记注》上没写吗?不对吧,暗卫应该详细记录了我在姬翊院里吃了几块糕点、喝了几壶茶,就差把我笑呛喷了姬翊满脸点心渣子的事都记上了。”
姬恂:“……”
姬恂失笑:“还生气吗?”
楚召淮假笑:“哪敢呢。”
这脉象明显不对,估摸着很快就得发作了,楚召淮歪头又探了探,视线无意中瞧见他手上缠着的纱布,疑惑道:“你手怎么了?”
姬恂将手在衣袖间随意一藏,遮挡住泛着血色的纱布,淡淡道:“无碍。”
楚召淮也没多想,正要收回手去准备拔毒的药。
姬恂微热的手倏地反手扣住他的手腕。
楚召淮回头瞪他。
姬恂笑起来,温声道:“如果我说,本王已将暗中盯着王妃的暗卫全都撤回来了……”
楚召淮一愣,诧异看他。
姬恂将他拽回床沿坐着,声音又轻又柔:“……王妃可能消气?”
楚召淮更茫然了。
他很清楚姬恂的脾气,执拗强势,一旦决定一件事就算以死相逼恐怕也不会为之动容,正因太过了解,他才不会妄图因争吵的方式来强行改变他。
“真的?”楚召淮不太相信,迟疑道,“为、为什么?”
姬恂指腹懒洋洋捏着楚召淮的掌心软肉:“本王突然良心发现,觉得此举做的的确不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