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那场发作已足够吓人,如今这番模样好似下一瞬便能气绝而亡。
楚召淮心口疼得无法忍受,混乱间右手猛地按在胸口,圆润的指尖狠狠用力,顷刻便将病白的皮肤按出五个血洞。
白鹤知一惊,立刻按住他的手。
楚召淮的力道极大,好像要将心剜出来,一边喘息一边剧烈挣扎,穴位上的针几乎被深陷进去。
“召……”
一只手倏地从一侧探来,握住楚召淮的手腕强行按在榻上,制止住他的挣扎。
白鹤知动作极快,顺势将针悉数拔出,又将吊命的汤药喂过去。
楚召淮喘息越发艰难,脖颈拼命后仰,近乎神志不清地拼命挣扎,他痛得满脸是泪,混乱间舌尖被咬破,唇角渗出狰狞的血痕。
“呜!不要!疼!”
姬恂瞳孔一缩,单手扣住楚召淮两只手腕,将人牢牢锁在自己怀中拥着,另一只手将虎口塞入楚召淮口中。
楚召淮痛到极致,狠狠地咬紧牙关,一口便咬出了血。
“呜……”
姬恂眉头都没皱一下,看着痛苦到几近濒死的楚召淮,嘴唇都在微微发抖,生平第一次知晓何为无能为力。
上次楚召淮发病时并没有这般严重,服下药后很快便有了效。
是因为他。
若不是因为他解毒而殚精竭虑,又在那日被折腾一夜,楚召淮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昨日白鹤知质问他时,姬恂只觉得好笑,吊儿郎当地说出那句“心安理得”。
姬恂眼底痛色一闪而过,眸瞳血丝遍布,垂着眼将楚召淮紧紧拥在怀中。
这人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
冬日这样冷,一道寒风也能将他吹得四分五裂。
他心不安。
姬恂从看不惯旁人遇事懊恼只会说“早知如此,我便如何”这种软弱的话,于他而言这只是怯懦的逃避。
但在心痛到极致后,姬恂好似不受控制变成他最厌恶的软弱之人,铺天盖地的歉疚遍布全身。
若是今日不去猎场,若是那日他清醒着并未对楚召淮做出卑劣之事,若是……
若是楚召淮从未遇到过他。
是不是就不会遭遇这些苦难?
“召淮……”
楚召淮牵着白夫人的手,蹦蹦跶跶走了半天,忍不住疑惑道:“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白夫人“嗯?”了声:“什么声音?”
“好像是有人在喊我嗷。”
白夫人忍俊不禁:“先走吧。”
楚召淮继续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他忘性大,又问了句:“娘,我们要去哪儿啊?”
白夫人终于停下步子,蹲下身温柔注视着他,学着他的语调说:“到了嗷。”
楚召淮疑惑地看过去。
周身黑暗在不知不觉间已被驱散,两人站在光芒中,他一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不远处的黑暗在拼命朝他吞噬而来,却被白夫人挡在身后。
——白夫人带着他,追上了那道光。
楚召淮不明所以:“娘不带我回家吗?”
“急什么?”白夫人道,“家就在那,娘也在那儿,等着你便是,又不会跑。”
楚召淮撇嘴:“那娘要等到何时?”
白夫人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极其开怀。
楚召淮疑惑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在他的记忆中,娘亲似乎身体虚弱一直病着,从未这样大笑过。
白夫人笑得眼睛都弯了:“愿我儿,无灾无难至百岁。”
说罢,她温暖柔软的手轻轻一推,却好似有千钧之力,将楚召淮整个人推得一个踉跄,不受控制朝着那道光跌跌撞撞飞去。
楚召淮一身紫衣被风吹得胡乱飞舞,睁大眼睛拼命朝她伸出手。
“娘——!”
床榻之上,楚召淮猛地呛出一口带血的气息,已经涣散几近满瞳的眼眸悄无声息的收缩聚焦。
……终于有了光亮。
白鹤知一愣,眼圈通红,不可置信道:“召、召淮?”
楚召淮奄奄一息,气息却不再急促,恹恹道:“唔唔?”
刚开口就感觉口中有东西,舌尖虚弱地一顶,味道后知后觉泛上来。
似乎是人参。
这人参似乎年份久远,楚召淮刚发过病竟还能被吊着艰难保持一丝清醒。
眼前视线逐渐聚集,天似乎即将破晓,满暖阁挤满了人,瞧着和他舅舅的官服很像,似乎都是太医院的。
楚召淮迷茫道:“舅舅?”
这次发病如此严重吗,竟然要用参片吊命?
白鹤知脸上全是水痕,他坐在床沿哆哆嗦嗦去摸楚召淮的脸,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嗯,舅舅在。”
听到楚召淮说话,在场所有太医全都如释重负,命都吓去半条。
太险了。
王妃既然性命无虞,璟王殿下应该不会再发疯了……
怪吓人的。
楚召淮有气无力地道:“舅舅灌了我多少药,嘴里好苦。”
都分辨不出味道了。
白鹤知完全不敢回想这一夜是如何过来的,人几乎惊得要虚脱,他有气无力地伸手轻轻戳了下楚召淮的额头:“往后日日灌一缸药,算提前习惯了。”
楚召淮迷茫地眨眼。
白鹤知看他满脸惨白虚弱至极,也没多和他说话:“乖,先别睡,稳下来再休息。”
楚召淮温顺点头。
满暖阁的太医鱼贯而出,白鹤知也出去似乎又去煎药。
楚召淮脑袋懵懵的,记不太清梦中之事,只隐约知道他梦到娘了。
眼皮还在打架,身上虚弱得没有半分力气,但他听舅舅的话,只闭眼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楚召淮放空呆脑在心中磕磕绊绊背医书,就在即将撑不住要睡过去时,忽然感觉有人伸手在探他的鼻息。
舅舅吗?
正奋力睁开眼,楚召淮忽然“唔?”了声。
那人翻身躺在他身侧,坚实有力的双手温柔轻缓地将他拥抱在怀中,热意滚烫裹挟周身。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楚召淮茫然睁开眼。
姬恂闭着眼躺在他身侧,宽厚的臂弯极具安全感,一手环抱后背、一手扣着腰将楚召淮牢牢抱住,好像不抱严实就会被人夺去,眉间皆是浓烈的疲倦。
“王爷?”
“嗯。”姬恂和楚召淮额头相抵,闭着眼语调前所未有的乏倦,“抱疼你了?”
楚召淮摇头,抿唇好一会才讷讷道:“王爷手好像在抖,是冷吗?”
姬恂沉默良久,忽地笑了,胸膛传来轻微的颤动,他似乎轻轻吻了下楚召淮的发顶,淡淡道:“嗯,冷。”
楚召淮“啊”了声,他没多少力气,说话也细若蚊嗡,语调带着担忧:“你今日有吃药吗?还未开春,不能再穿着单衣到处跑,会得风寒。”
姬恂手臂一僵,怔然注视着他。
因相拥的动作,垂眼能瞧见楚召淮病白的半张脸,羽睫浸着水,嘴唇仍是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却还在惦记自己有没有喝药。
圣上忌惮姬恂和他兄长,哪怕身在晋凌,自幼身边也是尔虞我诈,将姬恂一步步养成过分警惕的脾气。
宁王被亲近之人害死后,姬恂更是什么人都不信,只觉得世人皮囊下,皆是令人厌恶的私心、算计。
姬恂从不相信有人会表里如一,再纯澈的人也有阴暗的一面。
楚召淮自幼被楚家、白家磋磨,就算性子开朗,能逢人便带着笑,轻而易举谅解其他人,心中应当也留有一丝深埋着的怨恨。
可姬恂错了。
命运不公,血亲冷待,楚召淮不怨不恨,善待旁人,自由而张扬,靠着自己也能跌跌撞撞地长大。
明明身躯比谁都孱弱,却好似这些年的风吹雨打将他的秉性磨炼得……
几乎带着佛性。
姬恂将人抱在怀中,近乎有种渎神的罪恶。
天边明月被他拽入水中,囚禁在一汪死寂的水潭不得自由,如今还被一群水黾肆意践踏出破碎的涟漪。
姬恂缓缓收紧手臂,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他:“白院使说你要静养,护国寺是个好去处,幽静偏僻,佛祖菩萨也能庇护你身体康健。”
楚召淮神思不属,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闻言却虚弱笑了。
姬恂问:“笑什么?”
“笑王爷。”楚召淮道,“你明明不信神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