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笑着说:“别害怕,回去吧,替我向你爸带个好。”
有人顶包,有人收拾,陈韫事发后直接回了家,连问话都没有。
原来这就是特权阶级。陈韫睡了一觉醒来,就心安理得了。
得知李不言变成植物人,他也懒得去看,反正他睁不开眼了。陈韫只是有些可惜,因为后来再也没找到和南乙相似的人了。
而因为这些事,他被父亲安排专人监视一举一动,没办法继续折磨人,于是他陷入毒品的漩涡,和那些小明星鬼混。
只是他没想到,南乙竟然会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而且摇身一变,成了“摇滚乐手”,参加他父亲投资的乐队比赛。
他想干什么?想接近谁?
陈韫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吉他手阿丘。
这简直快把他逼疯了。
从CB园区离开,陈韫上了自家的车,用近乎崩溃的态度再次对管家说:“让他退赛,我不想看到他!”
或许是因为说的次数太多了,甚至不需要说出姓名,管家已经心领神会,和往常一样,用安抚孩子的方式温柔但冷漠地告诉他,不行。
“为什么!”
之前管家都会说出各种原因,但这次,他只是沉默开车,望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一言不发。
雨越下越大,密集地砸在透明的玻璃上,眼前的一切变得愈发模糊。
蒙雾的玻璃镜片被啪的一声打开,视野才终于变清晰,快到目的地,南乙减了速,最终将车停在路边,摘下头盔。
他浑身被淋透,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在积水中,南乙一步步走到那条斑马线前,望着对面的人行灯。
暗到发蓝的深夜,绿灯在雨幕中洇开朦胧的光圈,闪烁着,一只绿色的小人孤独地、无休止地原地踏步,十一年,都没有离开过这个路口。
雨水把这里冲刷得仿佛一片净土,唯一能看见血泊的只有他自己。
他真的无法接受自己像这个被困在灯里的绿色小人一样,这么多年,换来一个原地踏步的结局。
就这样站了不知多久,南乙才终于回神,他的手机泡了水,有些失灵,现在似乎又好了,开始震动。但他没有管,没力气抬起来接通。
午夜十二点,他终于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情绪也被耗尽,变回了那个冷静到什么都不在乎的空心躯壳,重新骑上车,回到了园区。
他需要想出更多更稳妥方案,保证目的达成。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南乙原路翻墙回去,躲过了工作人员,避免了被罚禁言。等他打开宿舍门,客厅已经熄灯。
浑身湿透,特意放轻的每一步都留下水渍,南乙感到有些好笑,自己这样子好像一只溺死的水鬼。
正这样想着,卧室门竟忽然打开了。
秦一隅站在黑暗中,抱着胸倚上门框,黑得发亮的双眼凝视着他。
一种软弱的情绪忽然间泛上来,南乙极力地往下压制,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却仿佛回到溺水前那一秒,拼命地抓住飘过来的那块浮木。
救我。
冷静好吗,别把他扯进来。
两个声音在脑中缠斗,就在南乙试图深吸一口气摆脱这一切时,他的手臂被握住了。
而他的另一只手,按上卧室门边灯的开关,下一秒,南乙被拉进来,从冷寂的黑暗,进入散发着暖色调光芒的安全领地。
关上门,秦一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低着头,声音很轻。
“怎么淋成这样了?”
他穿着柔软的浅灰色棉质睡衣,散发着新鲜的柑橘气味。南乙感觉放松,但又预感他会做什么,于是下意识开口说:“我身上很脏,别……”
可还没说完,秦一隅就将他搂入怀中,没留一丝空隙。
冻到僵直的四肢百骸在这一刻被捂热,好像化开了,滴滴答答淌着水,躯壳也变得柔软,不受控制地靠在这无私的怀抱里。
“你像是不小心丢了之后、自己找回家的小猫。”
秦一隅吻了吻他湿漉漉的发顶,轻声说:“真厉害。”
接着,他似乎松了口气似的,胸膛起伏,又道:“回来就好。”
南乙阻止不了心底的依恋汩汩往外冒,明明这是时常发生的事,小时候是狂奔,长大了驾驶摩托车在失速的边缘宣泄,明明这样就可以了。可现在,他深陷秦一隅的怀抱里,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被好好地安抚过。
原来他是需要的。
被拉去了温暖的浴室,热水冲刷掉雨水和泥土的腥气,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米色睡衣,再出来时,秦一隅就坐在床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于是伪装出平时的模样,打算对秦一隅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借口。
可他没能来得及。
“我给你吹头发吧。”
不知是什么时候,秦一隅将床边的懒人沙发拖到他床边的地板上,他拿起床头柜的吹风机,冲南乙招了招手,“过来。”
在蜜色的床头灯光里,秦一隅的眼神泛着光彩,明亮得像是火焰,深而透,是热烈的,暖的,笔直地望着他,似乎连整个房间都被这眼波中的光彩点亮了。
他竟然一点也不好奇,一点诘问都没有。
南乙感到疑惑,但还是赤脚走了过去,坐在那团棉花糖似的小沙发上。吹风机被打开,轰隆隆的声响驱赶了头脑中复杂的思绪。秦一隅摘去了手套,手指轻柔地穿梭在发丝间,南乙闭着眼,在断续的相触中,一点点描摹出秦一隅此刻指尖的样子。
新陈叠加的茧,软的血泡,硬的痂壳,深深浅浅吉他弦留下的痕迹,模糊的指纹,淌到指尖的爱意。
而秦一隅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从排练到晚餐,最后是他落空的宵夜。
“昨天跟你说的烤冷面,我今天没买到。”
南乙在心里想,这是我的错。但他没对秦一隅承认,只是说:“下次我给你买。”
是你害我没吃到,感到愧疚吗?秦一隅想。
他安静地拨弄开南乙柔软的头发,右手晃着吹风机,一层层,一缕缕,忽然地,他双手一顿。
“怎么了?”南乙察觉到。
“没什么,你头发长长了一点。”
秦一隅继续给他吹头发,鼻尖却一阵酸涩。
在南乙黑得像墨一样的头发里,竟然藏了几根白发,这不是一天两天能长出来的,明明朝夕相处,可到现在才发现。
他才十八岁啊。
想要杀人的疯狂、暴戾,与酸楚和心痛杂糅在胸口,令秦一隅拧紧了眉头,但他不希望南乙发现,于是拼了命压下来,像往常那样笑得散漫,关掉吹风机,开玩笑似的说:“小乙,我们一起染头发吧。”
听到这句,南乙仰起脸,头靠住他的膝盖,就这样望着他,有些迷茫地从鼻腔发出一个单音节。
“嗯?”
秦一隅却弯腰俯身,扶着他的下巴,和他接了个倒置的吻。
“马上要过新年了,一起染个新颜色,好不好?”
南乙想到之前在机场接机的乐迷,猜想秦一隅大概是把她的话记住了,明明那时候还在开玩笑。他忽然觉得这样子的秦一隅很可爱,于是转了身,仍坐在懒人沙发上,下巴抵着秦一隅的膝盖,抬眼盯他:“好啊。”
“别坐地上了。”秦一隅揉了揉他发顶,将人拉到床上,自己靠着床头坐好,让南乙枕在他膝盖上,半蜷缩地侧躺。
“这样舒服吗?”他轻声问,手撩开南乙侧脸头发,让耳朵露出来。
南乙闭上眼:“嗯。”
他洗澡时会摘掉所有耳钉,将那些亮亮的金属放在洗手台空着的透明小盒子里,那是他之前贝斯拨片的包装盒。
去掉这些小钉子的南乙,只剩下一对柔软的耳朵,和难以被发现的孔洞。
手指太粗糙,秦一隅用屈起的指节轻蹭他的耳垂。他想到第一次的时候,南乙告诉他左耳耳垂上耳洞的来历。因为知道了他的名字,所以穿了这个孔。
右耳的耳垂……是特意要找他来打的。
“这个,也是因为我吗?”他轻轻地捏住那个最新的小洞。
南乙仍旧没睁开眼,只有睫毛轻颤了颤。
他在可以诉说的范畴内表现得极为诚实。
“嗯,因为你加入我的乐队了。”
怎么会有这么怪、又这么可爱的小孩儿,用皮肤和血肉记下这些寻常的时刻。
“那这一个呢?”他沿着耳廓的形状倒数一个孔,“和我有关吗?”
回答起来,南乙仿佛都不需要思考。
“有关啊。这是我和你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同一块光荣栏里。”他甚至勾起嘴角,“我们是初中部和高中部的第一名。”
秦一隅的心仿佛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攥住,挤出酸涩的汁液。
一个他根本不记得的平凡日子,登上去的次数多到他根本懒得去看的光荣栏,竟然都值得纪念。
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傻子。
他手指向上抚摸,为下一处小小的凹陷而驻留。
“那这个呢?”
“是我第一次发现,你翘课之后会躲在那间自习教室。”南乙闭着眼,手却准确无误地摸到秦一隅的左手,但不是要揭穿他练到快破掉的指尖,而是摸索皮肤上的玉兰花。
他每解释一个,秦一隅都要停顿好久,仿佛真正被穿透的另有其人似的。
“这个呢?”
“这是我第一次找到你排练的地方,听到你练吉他。”
在温暖、安全的房间里,秦一隅一个一个历数南乙耳朵上的小眼儿,依次追问答案。
“这个……是我终于混进了livehouse,看到你的演出,虽然不是第一场。”
“嗯……这个跟你没太大关系。”
“真的吗?”秦一隅故意逗他,“好伤心。”
“好吧,其实也有关系。”南乙解释说,“这是我第一次写出独立的贝斯线,是为你的歌写的,你听过的。”
明明是极其平淡的对话,南乙甚至连语气都没有多少起伏,仿佛在叙述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可秦一隅却觉得好痛。
在这个寒冷的雨夜,他翻开了一本艰深而偏执的少年日记,每一根穿透血肉的钉子,都写着秦一隅的名字,和他一样,是闪闪发光的存在。
它们被明目张胆地缀在显眼的耳廓,却又隐藏至深,只有在最亲密无间的时刻,两副躯体嵌在一起,南乙才忍不住打开这本日记的第一页,递到恋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