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乙一怔,病床上竟然是一个小男孩儿。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皮肤黝黑,头发是新理过的,很短,嘴唇有些白。他原本倚着枕头看书,这会儿两只眼睛都冒着光,亮极了。
“小鱼老师!”小男孩儿书也不看了,眼睛直溜溜盯着秦一隅,“你怎么来了?”
“我放假了呀。”秦一隅将买的东西都放在床头柜上,拉了一张椅子给南乙,又问,“玉尼老师呢?”
小孩儿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道:“玉尼老师去拿检查单了。”说完,他那双黑溜溜的眼珠从秦一隅身上移开,落到南乙脸上,盯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拿书挡着脸笑。
“笑什么啊?”秦一隅发现他盯着南乙,于是扭头对南乙说,“这是我之前在云南的一个学生,叫艾桑。”
介绍完,秦一隅又冲艾桑说:“这位呢,是……”
“我知道。”小家伙红着脸脱口而出,又拿书将脸挡起来,“我认识这个哥哥。”
南乙抬了抬眉,有些疑惑:“你认识我?”
艾桑点了点头,小声说:“过来这边之后,玉尼老师给我看了比赛,你是南乙哥哥,你太酷啦,我好喜欢你。”
面对小朋友的直球,南乙愣了一秒。
秦一隅却轻轻打了一下艾桑的手背,故意道:“喜欢什么喜欢,你才多大就知道这个了?汉语学挺好啊。”
“我看电视学的。”
“少看点儿电视吧。”
正说着,病房门又一次被打开,秦一隅歪着身子探出帘外望了一眼,发现是玉尼,于是笑着抬手,打了个招呼。
这不是南乙第一次见到玉尼。
他去云南那次,在秦一隅那间小课堂门口见到过她,也在村子里庆祝节日时,看到过她穿着民族服饰的样子,很朴素,被阳光晒红的脸颊充满生命力。那时候的自己躲在暗处,看着有人开他们的玩笑,玉尼手捧了一大束鲜花,让秦一隅挑一朵。
秦一隅真的伸手挑了。
许多围住他们的人大喊着南乙听不懂的语言,拍着手,南乙猜,或许是让他替她戴上,之类的。
不过在这么声势浩大的怂恿下,秦一隅却笑嘻嘻的将那支花戴在了自己头上。
还真是只有他才会做出来的事。
“恢复得怎么样?”
玉尼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艾桑,低声对秦一隅说:“小秦老师,我们出去聊吧。”
这个称呼还怪陌生的,南乙在心里回味了一下。帘子围住的小空间里忽然就只剩下他和那个小孩儿了,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他实在不擅长和小朋友打交道,也不是有亲和力的类型,静了一会儿,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果刀。
“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这事儿他很擅长,他可以从头削到尾不断开。
“好呀,谢谢哥哥。”
叫秦一隅老师,叫玉尼也是老师,但是叫我哥哥。
南乙脑子里开始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
难不成让这小孩儿也叫他老师?他只会觉得自己有病。
是不是和秦一隅待久了,真的染上怪病了。
转眼削了一半,忽然间,他听见艾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似乎是故意把声音放轻似的,但南乙实在警惕,一抬眼抓了个正着。
艾桑费劲巴拉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本子,因为被南乙抓包,愣在原地。
南乙只好装作没看见,低头继续削皮。
等他彻底削完,颇为满意地检查了一下手里圆滚滚的作品,才把它递过去给艾桑。
“谢谢哥哥。”他说普通话还带着少数民族的口音。
“不客气。”南乙抽了抽纸擦手,发现艾桑捧着苹果不吃,一直看,好奇问,“看什么呢?”
艾桑摇头,咬了很小一口,然后用纸巾垫在柜子上,像是摆放什么收藏品似的放好。
“怎么不吃?”
“先、先等一下。”艾桑转过身去偷偷翻开那个小本子,然后扭头,用特别纯真的眼神望着南乙,“你可以,闭上眼睛吗?”
南乙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哦了一声,随即听话闭上,等了一会儿。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有无所适从的时候。
“可以睁开了哥哥。”
于是南乙顺从地睁开了眼,一双小小的手捧在他面前,稚嫩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贝斯”,是不织布做的,一针一线,缝出歪歪扭扭的琴弦,还有琴颈上一格格琴品,数了数,竟然一个不落。
配色是南乙的第一把琴,他背着去出租屋找秦一隅的那一把,也是他在CB第一次亮相挑战Uka的那把贝斯。
“这是……送给我的?”南乙微微蹙眉,看向艾桑的小脸。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拿,好奇怪,为什么会送给他呢?
为什么会喜欢他?这么小的一双手,要做很久才能做得这么漂亮吧。
他有些不敢拿了。
“当然啦。”艾桑向他展示,“南乙哥哥,你看,反面我还绣了你的名字和生日呢,这个可以挂在书包上,还可以装贝斯拨片呢。”
他说着,将手里的小贝斯打开来,给南乙看里面的小口袋。
很快他发现南乙愣住了。
“为什么要送给我呢?”南乙问。
“因为我很喜欢你呀,我所有有你的片段都看了两遍。”艾桑有些羞涩地将礼物塞进南乙手里,“小鱼老师说过,他是因为你才重新唱歌的,也是因为你去参加了比赛,拿到了钱……玉尼老师说,我生了很大的病,如果没有小鱼老师的钱,会死掉的。”
他说着,抓着自己心口的病号服布料:“所以,我现在可以来北京治病,可以活下来,是因为你呀。”
南乙空茫的心微微一颤。
是因为我吗?可我们根本不认识啊。
小孩子的逻辑还真是……
“哥哥,如果没有你的话,小鱼老师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开心的。”
南乙望着他,眼神有柔软的光在晃动:“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很开心?”
“我当然知道啦。”艾桑一本正经地说,“他以前不开心的,他经常不是这痛,就是那痛,吃药也不管用。有一次在村子里,他想用一口气提起两桶水,但是左手那桶打翻了,他好生气,后来蹲在原地,还哭了呢。”
南乙听着,仿佛已经看到那画面,鼻尖发酸。
“他是很爱哭的。”他低声说。
艾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了这些,反倒好像要把眼前的漂亮哥哥惹哭了,他想了很久,才又开口:“哥哥。”
“嗯?”南乙看向他,神色温柔。
“之前小鱼老师哭的时候,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就是难受,我问他哪里难受呀,他说心里难受。”艾桑慢吞吞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后来我的心也生病了,才知道原来那么难受啊,难受得要死掉了。”
“还好有你。”
他用那双湿漉漉的、小动物一样的眼睛望着南乙,笑着说:“哥哥,你救了两颗心哎,你好厉害的。”
南乙无法继续注视这张纯真的面孔,低下头,手指摩挲着这个珍贵的小礼物,指腹擦过一根根琴弦。
啪嗒。
琴身暗下去一小块,洇开来,从浅灰色变成深黑,大雾散开。
有时候成年人复杂、矛盾又庸人自扰的大脑,真的需要小朋友点一点。艾桑说的这些话,就像观音手中的杨柳枝,轻轻地落在他的头顶,带着甘露柔柔地敲打三下,拨开执念与迷津。
秦一隅好像的确没骗人。
这个世界真的糟糕透了,但的确有一小部分,很小一部分,值得他说一句“还不赖”,值得他为此留下来。
在他的心被莫大的空洞和悲哀蚕食时,秦一隅不会劝说他接受死亡的不可追,而是带他来到这里,掬起一小捧生的希望。
告诉他:这和你有关哦。
你存在的意义,不只是仇恨,你还可以修复一颗碎掉的心。
和玉尼聊完,正好遇上主刀医生,秦一隅又细细询问了一遍。
“那这次手术之后,是不是可以恢复大半了?”
“还要观察,但应该问题不大了。”
听到这话,秦一隅终于放下心来。一旁的玉尼说要去打饭,问他要不要一起,秦一隅却摇头,说想先回去看看。
等他回到病房,老太太也不见了。艾桑病床的帘子仍旧拉着,透着暖色调的光亮,秦一隅走过去,发现他竟然睡着了,南乙则坐在病床边,手掌轻轻拍着艾桑的肩。
四目相对,南乙收回手,望着秦一隅。
谁知秦一隅竟然冲他打了个手语。
[你好温柔。]
天知道他偷偷学了多少。
温柔这个词离一个骑摩托车、耳朵上打满钉子、成天想着杀人还搞摇滚的男的好像有点太遥远了。
但南乙的胸口还是升起一股暖热,当秦一隅挨着他坐下来,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了。
“他睡得好香啊,小猪一样。”秦一隅压低声音,靠在南乙耳边,盯着他的侧脸,又替他将头发撩到耳后,摸了摸他的耳垂,“你们聊什么了?”
南乙侧过脸:“你。”
“我?”秦一隅笑了,“夸我了?”
“夸你很爱哭,夸你放羊的时候总是得弄丢一两只,夸你很会躲懒。”南乙嘴角微微勾着,梨涡若隐若现,“夸你……”
没等他说完,秦一隅靠过去,轻轻地啄吻了南乙,视线仍落在他柔软的嘴唇上。
南乙顿了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弄得有些懵,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是医院,是病房,床上还躺着一个小孩儿呢。
他立刻用手推开秦一隅的胸膛,压低声音:“别闹了。”
“怕什么。”秦一隅低低地笑了一下,还是盯着因犬齿微微下陷的唇瓣,贴过去,拱了拱南乙的鼻梁,“他知道。”
“什么?”
知道?
蹭够了鼻尖,秦一隅又吻了两下,啄吻,轻得好像不存在那样,但两个人的气息却都莫名其妙乱了,明明是这么普通的几个吻。
“他知道我喜欢你,我说过。”秦一隅用气声说完,又吻了吻,唇钉似有若无地碰着南乙的皮肤,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