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六点,早自习还没开始,校园里静悄悄的。
两人一前一后,像游魂一样心虚地晃荡在曾经熟悉的地方。望着秦一隅的背影,踩着他走过的路,南乙忽然感觉万分熟悉,只是过去,这段相隔的距离从没这么近。
秦一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回头。
“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神秘兮兮,不打算直言去哪儿,但南乙已经从路线提前预判了地点。
尽管如此,和他一起走到,一起停下脚步,肩并着肩站在这棵高大的玉兰树下,他还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悸动,在胸口沉闷、迟钝地涌动。
“这就是我手上的树。”
秦一隅伸出左手,抚摸着树干上的纹路,天光从层层叠叠的金色叶子缝隙里洒下,散落在他周身,一种令人晕眩的光辉在环绕。
他转头一笑,恍惚间,南乙好像回到了中学时代。
他变回那个瘦小、阴郁的孩子,怀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日复一日观察着眼前这个鲜活的、情感充沛的人类样本,企图洞察他的一切。
“那就是那间自习室。”
顺着秦一隅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南乙仿佛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他推开窗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微卷的头发被风吹乱。
这个不存在的家伙笑着,大声说话。
[练琴?好啊,我吉他就在隔壁,老地方见!]
“好可惜啊,快十月底了,叶子全都黄了。”
如今的秦一隅站在树下,两手插在口袋里,任风柔柔地拂开他的额发。他的语气和眼神一样柔和。
“你不知道这里春天有多美,开满了花。”
树影深深浅浅,在南乙的身上晃动。他不自觉地轻声说:“很漂亮。”
秦一隅扭头,看向他眼睛,但这视线又被躲开了。
“能想象到。”南乙垂着眼,补充说。
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看着我呢?秦一隅想。
“那扇窗户一年四季都很漂亮,可惜知道的人不多。总有人说那间教室闹鬼,所以大部分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除了……”
似乎想起些什么,他很突兀地顿了一两秒,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头,冲南乙笑着说,“走吧,干正事儿去。”
等来到教学楼,南乙才知道,原来他说的正事就是等早自习的上课铃。
他眼看着秦一隅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比手掌还要小的布袋,打开来,最后倒出一枚25键的袖珍采样器。
“PO-33?”南乙问,“哪儿来的?”
“昨天我看到严霁在玩儿,管他要的。”
难怪,这个收纳袋就不像是秦一隅会有的东西。
望着采样器小屏幕上的卡通小人和K·O字样,南乙心想,严霁看着成熟可靠,其实内心好像也藏着一个小朋友。
早自习临近,两人就这样正大光明地靠在楼梯转角的窗边,一左一右,跟两尊门神似的,其中一个手里还举着类似游戏掌机一样的玩意儿。
客观来讲,尽管风格大相径庭,可这两人的好看程度实在让人难以忽视,更别提对中学生的吸引力了。每天循环往复的平淡日子里,突然冒出俩大帅哥,任谁都会激动,也免不了多看两眼,发在群里议论。
秦一隅很习惯,甚至还挺喜欢被人讨论,但南乙就没那么好受了。
“喂……”
“嘘——”秦一隅做出噤声的动作,“马上响铃了,这次要没录好,还得在这儿等到下课。”
南乙只能继续充当展品,直到秦一隅按下标着record的按钮,没多久,上课铃也适时地响起。
校服还是以前的样式,走廊也是以前的走廊,没有变化,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跑上来,像上升的许多只气球,笑着、闹着,一股脑涌进狭窄的楼梯口,包围住他们,最后四散开来。
似梦非梦般,在这群身影里,他恍惚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低着头,一言不发,是所有人里最沉重的一个。
就在这晃神的一秒,一个尖利的声音出现,所有的气球同一时间炸开,化成彩色烟雾,眼前梦幻的一切恢复现实。
“你们是谁?谁让你们进来的?”
南乙抬头,视线正好撞上质问者的脸——寡淡的菱形脸,大嘴,颧骨上一颗痦子,玻璃镜片压着一双吊梢眼,在一众老师里算是很让人难忘的。
带过他一学期化学竞赛,那一年人手不够,专门从高中部教研组调过来的。
怕露馅,他低下头,连帽和头发遮住眼。
长高了这么多,只要不看到眼睛,估计一下子也认不出来。
“这不是张老师吗?”秦一隅人精似的,摁了结束按钮立马上前握住对方的手,“您不记得我啦?我秦一隅啊,18级的,今天来找姚景老师。”
对方狐疑地打量他,似乎在回忆。
“您没带过我,但我知道您,化学教学组一把手。”马屁拍完,秦一隅又说,“没事儿您别害怕,21年高考荣誉墙上还挂着我照片儿呢。”
“是吗?”
“是啊,要不您一会儿下课了去瞅一眼?看我变没变?”
又露出那种讨人喜欢的笑了。南乙瞥了他一眼。
好巧不巧,一个小孩儿从楼梯上吭哧吭哧跑上来,一看就是迟到,慌得要命,直接撞到南乙身上。他自己书包没拉好,东西撒了一地,边捡边道歉,一抬头,正对上张老师的脸,跟见了鬼似的差点儿坐地上。
“你这是第几次迟到了?”
“老师我错了,车链子掉了我推着走过来的!”他赶紧起来。
“快进去,没有下次了!”
小孩儿一溜烟跑进教室。秦一隅也借机想溜:“那不打扰您了,您忙,我去找姚老师。”
“他八点才上班,你这么早来?”
“只有学生等老师的,哪能让老师等学生啊。”秦一隅笑着打哈哈,冲张老师一鞠躬,拉住南乙胳膊赶紧下楼。
南乙就这样被他拽着,离开教学楼,绕到背后的人工湖边,秦一隅还没有松手。他似乎是忘记了,南乙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醒。
直到秦一隅靠上一棵大柳树,才放开他,自己蹲下来。他看了眼手机,叹了口气:“这人上班怎么这么不积极……先等等吧。”
湖畔有块大石头,秦一隅走过去坐下,检查方才的采样效果,并随手开始编辑处理。
耳边是重复又重复的铃声,眼前是粼粼波光的湖水。晨雾浮动,南乙站在这儿,记忆像湖水一样被风推过来,和水汽一起,蒙上他的脸。
那是初二上学期的某个清晨,天气和今天一样好,只是他过得很糟。
早自习结束,他独自去食堂买面包,回来后,同桌面露难色,吞吞吐吐,他心里便产生了一些坏预感。
“怎么了?”
同桌不敢说话,后座古道热肠的女同学忍不住开口:“刚刚几个高年级的进来跑到你座位上,把你抽屉里的教辅习题册全拿走了!”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没人敢阻止,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南乙也只是“哦”了一声,放下面包去找。
出了教室门,沿着走廊快步走到楼梯口,他在转角的角落捡到一本,其中几页被撕掉,很随意地扔在地上,上面还印着脏的脚印。
接着是二楼的洗手间、一楼楼梯口的垃圾桶旁、花园小路……残缺的书本和习题册串联起一条完整的凌辱之路。而终点,就是这片湖。
他故地重游,其实并不想拾起这么沉重的记忆。
不过实事求是的讲,这片湖所留下的,并不是其中最糟糕的一个,甚至因为当初的预期太低,事后发生的事反倒让他庆幸,还为他灰暗的中学生活增添了一丝被善待的温暖。
那时的他笃信习题册一定被扔进了湖里,这很符合那群人的作风,因此他沿着湖畔一步步走着,视线在水里搜索。
这片湖建校时就被造了出来,据说很深,因为常年澄澈见底,后来有了“镜湖”的名字。尽管水很清,但因为湖里满是水草,远看还是碧幽幽的,像一块巨大的翡翠。
他被这绿色的水波晃了眼,没看好路,差点被石头绊一跤——就是秦一隅此时此刻坐着的大石头。
只不过那个时候,南乙低头看到的不是秦一隅,而是被平平整整铺好摊在石头上的,湿淋淋的习题册。
为了确认,他甚至蹲下翻开扉页,不过他手写的名字早已被泡得糊作一团,根本认不出来,其他页倒是还好。
只是第一页被泡坏了,作业都还在,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更何况后来,他从那个女同学口中听说,当时来找麻烦的高年级学生一脸的伤,大概率是惹了不好惹的家伙,也算报应。
等到确认了的确是自己的本子,南乙的注意力才得以分散。他忽然发现一根细长的绿色水草,就像是一枚书签,被夹在书页中。大约是泡在水里被一起捞上来的。
沿着那根水草露出的尾巴,他分开黏在一起的纸张,最终,恢复了最初这本书被摊平的模样。
令他倍感意外的是,这株水草的顶端竟然有一朵花——淡黄色的花丝,顶端是细小的橙色花药,半透明如蝶翼的白色花瓣——他以前从没见过。
但这种因美而悸动的心绪,只停留了一秒。他想,这其实是被霸凌的证据才对。
因为他的书被人扔到湖里了。否则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原来水草是会开花的。
回到教室里,那个热心的女同学询问了很多,最后颇为庆幸地笑着说:“那个打理镜湖的大爷可上心了,肯定是他帮你捞上来的,得亏有他,要不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了。”
南乙一边用纸压干水,一边点头说“是啊”,然后在心里感谢了那位大爷。
最后,说不清出于什么原因,他将那株水草留了下来,压在了自己不能被任何人打开的笔记本里。
或许在他心里,这也是一个证据,是提醒他继续仇恨下去的一块疤。他不想忘记,于是锱铢必较地刻下了每一处伤痕。
想到这里,南乙不由得走向湖畔,靠近些,想看清湖水下的水草。但他没来得及,手就被人拖住。
一低头,是坐在石头上的秦一隅。
不会是以为他要做什么蠢事吧?南乙心想。
但下一秒这念头就被打消,秦一隅抓着他的手,回头,指了指刚刚教学楼的方向。
顺着他指的方向,南乙望过去,看见三楼的某扇窗户打开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连着叫了好几声“大帅哥”,直到确认他们发现了自己。
那小孩儿神色谨慎,声音却不小:“我刚刚撞到你,不小心把这个收到我包里了!”他举起右手,挥了挥,手上捏着一只黑色卡包。
“是你的诶。”秦一隅比他还先认出来,然后擅作主张地拍了一下手,就像不久前对南乙做过的那样,摊开手臂,在下面迎接他的小包。
“扔啊学弟。”
不知为何,这两个字从秦一隅嘴里说出来,第一次让南乙觉得不太愉快。
那个“学弟”显然也不太机灵,上着最好的中学,却无法在现实计算抛物线落点这样简单的问题,用力过大,角度过高。
咚——
一如南乙预计的那样,他把卡包直接扔进了湖里。
秦一隅眼睛睁大了好多,就差翻白眼,气得站起来两手叉腰:“你是真牛啊,太会扔了,谁能有你扔的远啊,怎么不去报名铅球比赛啊?”
倒是南乙,情绪稳定得像个木头人。
“学弟”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下去,不,我去叫那个大爷帮你捞!你们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