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他家里很有钱,爸爸做生意,妈妈是大学教授,自己长得又帅,妥妥一公子哥儿啊,就是太叛逆了,谁都管不了。”
“我觉得挺酷的呀,他唱歌好好听。”
“别提了,老侯都快被气死了,我交练习册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大骂: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尖子生!打架旷课闹事什么都干,偏偏学习好,回回年级前三,说说不通打也打不得!骂他他还嬉皮笑脸,真是头疼!”
学得太过惟妙惟肖,周围的初中生都小声笑了,只有南乙始终面无表情,仔细地盯着台上的秦一隅,望着他的笑容,端详那副高瘦的、被太阳晒透的轮廓。
当天放学,南乙骑车路过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停了下来,倒退回去,犹豫几秒后,他走了进去。
“我要打一个耳洞。”他说,“左耳。”
钉针穿进来时没什么痛感,对着镜子,南乙仔细端详,好像注视的不是那个内陷的小眼儿,而是一个标记。
就像待做清单里打的勾,是目标达成的纪念品。
“为什么要打耳洞啊?”店主姐姐笑得温和,“你这个年纪的男生,来穿耳洞的不多哦。”
南乙静了两秒,认为将这些告诉一个陌生人也没关系。
“因为认识了一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是他愿望达成的记号。
秦一隅本人,就像穿孔的那根针一样,穿透皮肉,深深地扎进南乙灰色的生活,成为一枚特殊样本。
对此,南乙有着无穷又极端的探究欲,想从内到外把这个人弄清楚。
那种蓬勃、鲜活的生命力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爱笑?为什么可以活得这么离经叛道?他也会痛苦吗?受了伤会是什么样?会哭吗?会和他一样难过到说不出话吗?
真想把他彻底剖开,从血肉到骨髓,到那颗心,全都看个清楚明白。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自那之后,南乙像影子一样跟着这颗火种,靠近他,观察他,随时随地,又无声无息。他不希望被发现,不想被看到,厌恶做那个等待被救赎的弱者,更害怕从秦一隅的眼中看到同情和可怜的目光。
因此他极力地隐藏着自己的存在。
直到他发现,原来这个人需要一个能与之并肩的贝斯手。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原来他也会堕落。
原来看到他堕落,我会觉得痛。
做影子不够,他要变成猎手。为此南乙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是在某一天,能以强者的姿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眼前,被他需要,接手他失序的人生,将他的迷茫和脆弱握在掌中。
在与痛苦共舞的少年时代,他模糊的视野里竖起两块靶子,一个沾满污泥与鲜血,另一个,则闪闪发亮。
而后者的靶心,如今正立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历时整整六年。
第6章 灵魂出口
秦一隅彻底松开了南乙的衣领。
他后退了几步,也笑出了声,笑了一会儿好像又快哭了。太黑了,忘了戴眼镜,南乙怀疑是自己看错。
就这样,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保持长久的静默。
十分钟后,秦一隅好像找回丢了的魂,转过身,坐到沙发上,随手打开手边的台灯。
昏黄的光线充盈了整个空间,照亮堆了满地的旧书、酒瓶、深蓝色单人床,以及涂鸦过又贴满备忘录的壁纸。
这里没有吉他,没有音箱,没有监听耳机,没有编曲设备,甚至连一张乐谱都看不见。秦一隅生活的空间里已经不存在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事物。
他沉默地仰头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片刻后,扭头看向南乙,盯着他的双眼,眼神中闪过想要问点什么的冲动。
南乙读不懂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不甘心,有困惑,好像又有点难过。
很快,那一丝冲动被他尽数收回,再开口时,变成不痛不痒的寒暄。
“你之前……在哪个乐队?”
他的语气明显比之前柔和很多,甚至让南乙想到了第一次遇见时的场景,难得的有几分认真,也特意放轻声音说话。
但他不明白这转变的缘由。
“没有。”
秦一隅皱了下眉:“什么?”
南乙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之前,没有在任何一个乐队待过。”
这下他脸色变了,变成极为明显的疑惑,南乙觉得好玩,心想他现在大概率很想骂人。
但秦一隅没骂出来,反倒笑了笑。
这是南乙第一次判断失误,并为此感到奇怪。
他又问:“你们排练室在哪儿?”
“中关村东路,兴运大厦后面那栋蓝屋顶矮楼的地下室,最里面一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在。”
“哦。”秦一隅问完,又一次陷入沉默。
南乙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下意识地,他垂下眼。
秦一隅也收回视线,瞥向立在一旁的琴包。
“来都来了,弹一首我听听吧。”
不是根本不感兴趣吗?
南乙心有疑惑,但没太在意,秦一隅的性格本来就无常,做出什么举动他都不意外。
只是这里不像排练室,他临时改变主意要来,什么设备都没拿。
似乎是从这份迟疑中读出了什么,秦一隅起身,走到房间里,没多久,他拎出来一个Spark吉他音箱。
“先插这上面吧。”他将第一个旋钮转到BASS设定,更改了效果器设置,“低频没贝斯音箱效果好,凑合能用。”
南乙挑了眉。
还以为他一口气把所有和乐队有关的东西都烧了。
“嗯。”他拿出贝斯。
秦一隅看过去,那是把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入门级别的琴,黑灰色渐变,新人爱用的街琴。
坦白讲,这也挺符合预期。
他对南乙的器乐水平其实没抱多大期待,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又是个从来没有过乐队经验的纯小白。
可能就是一时的新鲜感作祟吧。喜欢音乐,所以去看了音乐节,顺势喜欢上无序角落,喜欢上过去的他,于是一头热地前来邀请,根本没考虑那么多。
但凡换另一个人,秦一隅根本一点余地都不会留,直接扫地出门,更别提让人在自己面前弹贝斯,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偏偏是他。
如果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未免太过残忍。
对他自己也残忍,毕竟当初那一瞬间带来的悸动是真的。
他根本没察觉,至始至终,他都在不由自主地望着那双眼睛。
南乙插上音箱,垂眼调音:“想听什么?”
秦一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看上去有些无所谓。
“都行吧,什么都行,都一样。”
他对此不抱期待,或者说对自己不抱期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本应在最顶峰时相遇,而不是如今,自己像一条丧家犬一样,接受他同情泛滥的施舍。
谁都可以伸出手,谁都可以可怜自己,但不能是这个人。
秦一隅眼前雾蒙蒙一片,他侧过头,不想面对南乙的脸,用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更为决绝的话。
“弹完你就可以走了,再也别出现了,好吗?”
这样的话,短短几天秦一隅说了好多次,可直觉告诉南乙,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如何用技术打动秦一隅,所以才会想引他去排练室,而恰巧他也知道,过去的秦一隅非常、非常需要一个技术过硬的贝斯手。
这是他六年前亲耳听到的。
当初,沉浸在仇恨中的南乙,几乎丧失了做普通中学生的快乐,也失去了表达欲。
他越是恨,喉咙越是发紧、发涩,无法控诉,无法叫喊,只能独自行走在一条死寂的黑暗隧道。
然而秦一隅出现了,他用一首未唱完的歌,不管不顾地、生生地砸出一个洞,笑着告诉他,看到了吗?这是摇滚乐。
于是南乙暂时地逃离了痛苦、折磨、不公、愤懑与委屈,喘了口气,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终于不用将自己圈禁在仇恨中。这不再是人生唯一的选项。
他可以追着那人的背影,跑着,喘着粗气思考:原来有一种载体可以替我歇斯底里,替我站在烂泥和暴雨里大声骂一句“这世界真他妈操蛋!”,告诉我沉默不是懦弱,总有一天我能反击所有麻木不仁,所有的痛。
原来秦一隅是这样的人,他需要一个能与之匹敌的贝斯手?我学东西很快的,非常快。
我不怕天才光环的灼烧,我可以填补这处空白。
我来做他黑暗隧道里,随时可以砸开的新出口。
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以一个贝斯手的身份站在秦一隅面前时,南乙却犹疑了。
他也明白,是过去的秦一隅需要。
现在呢?他不确信。秦一隅的手不能再弹吉他,他的人生被砸得粉碎,再难回头。
忐忑涌起,南乙好像回到了学琴之初。
那时候南乙13岁,用竞赛的一千块奖金买了人生中第一把贝斯,也找到了秦一隅在音乐平台的账号,当时无序角落刚走红,他也才17岁,以个人账号上传过几支demo。
他起名风格特怪,总爱写一长串。例如[我能不能养三十只猫]、[真喜欢我的新名字]以及[谁不让我吃路边摊我跟谁急],当然,后来它们被做成成曲,名字也都被更适合发行的字眼所覆盖。
这其中,有一个曲名简洁得尤为突出,就一个省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