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抬头瞪他,能听得出他话里的调笑意味,明里暗里就是在说他矮。
“我来吧。”周远站在陈庆刚才站过的凳子上,轻轻抬手就把浆糊刷了上去,“横批。”
陈庆这才回神,把横批递给他。
周远干起活来更干净利落,他把大门口的贴了,又去整理了一下陈庆刚刚贴歪了的其他两个。
虽然都不怎么认识字,买对联的时候都是让小贩选的意味好的,一看红彤彤的一片,很是喜庆。
周远说:“本来就是来借浆糊的,我先回去贴我家的。”他说完之后就看着陈庆。
陈庆低下了头。
孙大娘说:“一个人贴到底不方便,阿庆你去帮他贴一下吧。”
陈庆这才应了,端着浆糊碗,跟在周远的身后去了。
孙大娘又叮嘱周远,让他晚上来吃饭,周远也应了。
说是陈庆帮他贴春联,实际上全是周远自己一个人贴的,贴得也很是敷衍,歪歪扭扭的,陈庆看了都叹气。
没一会儿贴完了,陈庆又捧着碗回家,帮着孙大娘一起做饭,周远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家飘出的炊烟。
第38章
大年三十, 村里人除了上山祭拜,就基本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准备团圆,没有人会在村子里闲逛。
今年的年夜饭他们商量了一下, 要比往年都丰富一些。
“汆个丸子汤, 一会儿泡一点你们先前晒干的菌子,蒸个扣肉, 切一盘腊肉, 再烧一顿乱炖,贴些玉米饼。”孙大娘掰着指头算, 这些应该就够我们三个人吃了。
陈庆点头, 往年的除夕夜,他跟孙大娘就只是炒个肉, 吃了也不守岁,各自回屋休息,等到子时再出来放一挂鞭炮, 年就算过完了。
今年难得这么郑重地过年,他们一下午都在准备着。
等到夜幕降临,一桌子的菜也都做好了, 孙大娘刚想让陈庆去叫周远, 周远就已经来了。
他的手上提了两坛酒,还有一包蜜饯。
年夜饭摆在堂屋里,桌下面摆了一个炭盆, 虽然屋子里没有地龙,但也是暖融融的。
堂屋的神龛上摆着孟家爹爹和孟涛的牌位, 孙大娘摆上了两副碗筷。
周远给他们三个人都倒上了酒, 陈庆摆手说没喝过,孙大娘想着过年高兴, 就说让他也尝尝。
周远也说:“这不是烧刀子那种烈酒,是我在外面买回来的,掌柜的说这是桂花酒,不醉人,喝完之后还能有桂花的甜香。”
听他这么一说,陈庆也有些跃跃欲试。
吃着饭的时候,周远就又跟他们说起自己去京城的见闻,京城之行没什么说的,但西辛府的那一行,才真的是让他印象深刻。
“带回来的调料你用过了吗?”周远问。
陈庆摇头:“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怕浪费了不敢用。”
周远说:“我听那边的人说,这东西叫辣椒,用它做菜的话能够产生一种很刺激的味道,我尝过,很独特,也很好吃。”
陈庆摇头:“我不敢。”
孙大娘便说:“阿庆要勇敢接受新事物啊,下次咱们也试试。”
陈庆有些不好意思,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初入口的时候还是一阵呛辣,但后劲绵长,果真有些桂花的香气。
这次吃饭不像上次中秋陈庆不说话,在周远说到有趣的事情的时候,陈庆也会问他两句,周远很耐心地都答了。
孙大娘在周远跟陈庆说话的时候就不怎么开口,只是慈爱地看着他们。
周远带来的两坛酒都已经被喝完了,孙大娘有了些醉意,看向陈庆,陈庆也喝了不少,但他这会儿目光清明,像是盈着一汪水,倒是周远,面上有些红。
“都散了吧,阿庆,子时记得起来放个鞭炮,来年红红火火的。”孙大娘站起身来,把桌上的残羹冷炙全都收拾到厨房里,又烧完热水,回房前跟陈庆和周远说让他们睡前好好泡个脚。
陈庆的眼睛很亮,他撑着头看着周远,周远只当他酒量好,于是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他摸了摸陈庆的头发:“今晚要守岁吗?”
陈庆歪头看他,然后说:“不要。”
周远笑起来:“那要做什么?”
陈庆想了想:“可以去看星星吗?”
“好。”
周远给他找了件厚衣裳,胡乱穿上之后带着人出了门。
“你带我去哪啊?”陈庆跟在他身后,他虽然看起来是很清醒,但其实人已经晕乎得不行了,在走小路的时候差点掉沟里去。
周远干脆一把把人扔到背上,直接背着他走,这才意识到他是醉了,只是没有醉态,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上次就想走田里,这样你就看不见我了。”陈庆抱着他的脖子说。
周远笑起来:“幸亏村里的老鼠个头不大,不然我们阿庆以后出门都要走老鼠洞的。”
陈庆也嘿嘿嘿地笑起来:“我就是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啊,不喜欢陌生人,不喜欢陌生的东西。”
“为什么呢?”
陈庆想了想说:“以前我爹就不被祖母喜欢,几个叔伯家里生的都是儿子,就我小爹生了我,从前过年总要聚在一起,那几个哥哥弟弟都欺负我。”
喝多了的陈庆话好像特别多,几乎是把自己的幼年全部说了一遍:“但是爹爹和小爹对我很好,可惜我爹意外去世了。”
他又说起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有很多人来看,我太矮了,他们都看不上。”
陈庆说着又笑起来:“还好他们没看上我,不然我就不能到这里来,就不会遇见娘了。”
周远只是安静地听,却没想到陈庆还有下一句:“也不会遇见你。”
“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孟涛。”
周远感觉到有凉意灌进他的脖颈,才意识到,是陈庆在哭。
“那个时候,娘在伤心,我在看你,我真混蛋啊。”陈庆吸了吸鼻子。
而周远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明明偷偷看他,却又对他避之不及;一边是心动,一边是负罪感。
小小的一个人儿,把什么都藏起来了。
今天的天没有星星,天空黑沉沉的一片,陈庆跟他说了很多清醒时候的他根本不会说出来的话,说想爹爹和小爹,说娘亲很苦,说李欣成亲不是自愿,说了很多很多。
也不知道他明天醒来,会是什么反应。
星星自然是看不成,周远背着他,在两家中间的小径上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听见耳边平稳的呼吸声,才背着他回了家里。
孙大娘正巧穿好衣裳出来,看见他们回来,还吓了一跳:“阿庆睡了?”
周远点头:“醉了。”
孙大娘让他把陈庆背回去,孙大娘给他换衣裳的时候,周远很自觉地退到外面。
等孙大娘出来,周远才说要告辞,走之前又帮着孙大娘把鞭炮点了,没一会儿整个村子都响起了鞭炮声。
但屋子里的陈庆睡得很好。
孙大娘送周远出门,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年初一,辞旧迎新第一天是不能赖床的,陈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下的。
印象中是喝了点酒,随后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阿庆?起来了吗?起来了就出来吃饭了。”孙大娘在门外喊他。
“来了。”陈庆揉了揉眉心,穿好衣裳起床洗漱。
孙大娘早上煮了三个荷包蛋,碗里还有一碗糖水,她喝了一碗,灶台上还剩着两碗:“一会儿你给周远送一碗去。”
陈庆点头。
孙大娘又说:“我今天跟刘婶子去庙里,你去吗?”
陈庆摇头:“不去。”他对庙会没什么兴趣,这会儿头也还疼着。
“那好,我中午不回来吃,你自己吃饭啊。”
“嗯。”陈庆还在吃着,她已经出了门。
等陈庆吃完,他才端着一碗荷包蛋去了周远家,周远也起了,这会儿在一边喂牛:“你等会儿,马上好。”
今天不像平日村里没人,陈庆没进他家门,只是站在门口等,远远地看见那边有人来,陈庆下意识就想跑,等人走近他才发现是李欣。
从他成亲那天过后陈庆就没见过他了,这会儿估计是来找他玩的,只是他没在李欣的身后看到戚书宁的人影。
李欣走近,面上是促狭的笑:“一大早就这么眼巴巴地等着啊。”
陈庆去拧他,周远也喂完牛出来,看到李欣也跟他打招呼:“来干什么?”
李欣呛他:“你管我们干什么呢。”
随后李欣挽着陈庆的胳膊跟他一起回家去了,到陈庆家里他才说:“咱们去逛庙会吧?”
陈庆想说不想去,李欣就拉着他的胳膊一直摇,陈庆没办法,只能答应他。
他在一边换衣服,李欣坐在他的床上等他:“这是你自己做的衣裳啊?好看。”
这件衣裳还是上次去买的布料做的,陈庆没舍得全部用这个布料做,掺了点别的,做出来倒也好看,这还是做好之后第一次穿。
他穿好衣裳之后,李欣自告奋勇帮他梳头,又看到了他原本空荡荡的妆奁里,放着好几条不同颜色的发带。
李欣促狭地笑:“都是我便宜哥哥送的吧。”
陈庆有点不好意思:“也有我自己做的。”
“是是是,你自己做的,那什么黑的靛蓝色的都是你自己做的,我知道。”李欣帮他把头发束了起来,用的是那条月白色发带。
穿得鲜亮,束起发来干净利落,李欣眨了眨眼睛,才惊觉原来陈庆也这么好看。
“哎呀,有点不敢把你带出去了。”
陈庆还是很容易害羞,他拍了拍李欣的肩膀:“那我就不出门了。”
“别啊,我开玩笑呢,大过年的,窝在家里干什么。”李欣把他从屋里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