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旁边的人家都窃窃私语,站在人群中央的陈庆自然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
“哎呀怎么是他家啊。”
“晦气不晦气,寡妇寡夫郎的,不嫌破坏人家家里风水啊?”
“一点不识相,这种事情不该自己主动避嫌吗?”
陈庆听着他们的这些话,把头埋得很低,嘴上念叨着什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回怼,只说了个你字之后,外面一道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说谁晦气!”孙大娘的大嗓门儿在议事堂中响起来,“自己运气不行出门嘴巴不洗,来眼红别人的好运气?谁晦气谁自己心里清楚!”
孙大娘一把把陈庆拉到自己的身后:“我们又没作弊,运气好也是我们陈庆平日里积德行善来的,不像有些人,心脏手也不干净,可不是抽不到好签!”
“你!”
孙大娘毫不畏惧跟他们对上,她看向周远:“你要重新抽签吗?”
周远摇头:“自然是不会,一会儿一些细节,我再跟婶子商议。”
见周远都这么说了,村长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议事堂的人慢慢地都散了,陈庆跟在孙大娘的后面,听她数落自己。
“人家都骂到你的脸上了,你就是个泥人你也该硬气起来吧。”孙大娘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陈庆开口:“我准备骂回去的,但您不是来了,我就没说出口。”
孙大娘都能想到陈庆能怎么骂回去,不外乎就是请你不要这么说话,这种软趴趴的没什么用的话。
孙大娘语重心长:“以后那些人的态度只怕会更加变本加厉,你要是还不硬气起来,我以后要是怎么了,你可怎么办?”
陈庆呼吸一滞,有些慌神:“您别说这样的话。”
孙大娘叹了口气,才跟他说起正事:“那活咱既然接下了,就要干得漂亮些,你干活自然是没得说,就是这性子,太软了,谁都能捏你一下。”
孙大娘看着他,也不知道当时的陈庆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敢把自己卖给人牙子的。
他们回到家里,合计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现在难的是他们想要计划着给孟涛办个白事,但是那周远家修房子好像又很急,虽然嘴上不说,但实际他们还是怕冲撞了。
孙大娘想了想:“先问问他介意不介意吧。”
陈庆点头,看着孙大娘出门,去找周远,孙大娘没带他,他也不想去。
只是没想到转机来得很快,他们联系的木匠那边说,有人来退货,说是棺材裂缝了,寿材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经出售概不退换的,无奈那家人一家子的泼皮无赖,木匠只好折算了一下,退了他们钱,想到先前陈庆他们着急买寿材,便急着联系他们了。
第二天一早陈庆就跟孙大娘一起去了木匠那里,发现寿材只是一点点的瑕疵,木匠给的价也不高,孙大娘就定了下来。
事发突然,孙大娘想第二日去找周远说一说,得到的结果自然是周远不介意,还让孙大娘定下日子之后跟他说一声,他们是一个战场上下来的,自然也希望能送孟涛最后一程。
把这个消息跟陈庆说了之后,陈庆也松了一口气,他们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当天就定下了日子,随后就回去准备采办。
这件事自然也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面上都是让他们节哀,实际在心里说他们有钱烧的,那孟涛连个尸体都没有,还大费周章地买棺材,办白事,吃饱了撑的。
他们不管旁人的看法,只自顾自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上镇上前去采买,办白事的说可以他们自己买菜,那边出人工就行,于是孙大娘带着陈庆上了镇上。
主要是为了买点猪肉,陈庆还想买点骨头,这是他小的时候,他小爹常做给他吃的,他们家太穷,小爹就买些骨头给他炖汤,好歹有些肉味。
看着娘亲跟屠户讲价,一文钱都要争执个几个回合,陈庆有些羡慕,他要是在买东西的时候觉得价贵的话,就会不买了,只是选好的东西不要,店家又会叽叽歪歪说一通,这个时候陈庆耳朵通红,会飞快地离开原地。
虽然被人背后说坏话议论很难受,但多花钱会让他更难受,他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的,哎,要是他能像娘一样那么利索,就太好了。
在你来我往的交锋下,孙大娘成功地让屠户送了她四五根已经剃得干干净净的大骨头。
回去的路上,他们的背篓背得满满的,背篓都是陈庆在背,他们自然都舍不得坐牛车,只是没想到又在路上碰到了周远。
这次周远再问,孙大娘就带着陈庆坐上了他的牛车。
陈庆埋着头,从怀里掏出了两文钱。
这下孙大娘和周远都看着他。
陈庆把头埋得更低。
第5章
周远赶车的速度并不太快,很稳,牛车上是他从镇上准备带回去用的修房子的东西。
孙大娘知道陈庆不爱说话的性子,于是便跟周远闲聊起来:“近期就动工了?准备起几间房啊?”
周远回答:“三四间吧,灶房,两间卧房,一个堂屋,还要再搭一个茅房。”
孙大娘点头:“你一个人那也是够用了,牛车是你买的?”
周远算是有问必答,比当时在花婶子面前话多了很多:“是的,想着有牛车出门或者干农活都方便。”
陈庆听着他们说话,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靠着孙大娘的肩膀睡着了。
周远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就收回了目光。
孙大娘又说:“我们家阿庆性子有些内向,要是他有什么不好的,你多担待。”
她自然是知道陈庆的性子的,闷,不爱说话,大场面之下又很怯场,有时候又有些不太会看气氛。
周远又看了一眼陈庆,他睡得很熟:“不会,都是一个村的。”
想起他们都是从战场上 下来的,孙大娘自然想知道一些孟涛的事情。
虽然周远在村长面前说孟涛让他照顾自己的寡母,他们在一个营里,周远在先锋营,孟涛好像是在步兵营,两个营没什么交集的,他也不认识孟涛,上次那么说,只是为了照拂他们一下。
还有他们同村的这些人,为了防止一个地方的拉小团体,在进军营的时候就都打散了,周远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帮孟涛收了尸,战局瞬息万变,所以战死的将士只能就地安葬,孟涛算是幸运,还有个全尸,有很多人,甚至连尸体都没能找到。
但对着孟涛的娘亲,他没有办法说出这些事,只是说:“我们在一个营,平日里交集不算太多。”
孙大娘眼巴巴地盯着周远,想要从这个陌生人的嘴里听到更多关于自己儿子的消息。
“他是在两年前古平关之战中英勇战死的。”周远说,“那一战十分惨烈,敌我两败俱伤,他们步兵营,给我们争取了很多时间,也为后来的大胜打下了基础。”
孙大娘抹了抹眼泪:“我儿英勇。”
陈庆感觉到孙大娘的肩膀抽动,他醒了过来就看见孙大娘在抹泪,陈庆从怀里掏出自己给自己绣的帕子,上面是他家养的大鹅的样式。
他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周远,动了动唇,孙大娘哽咽着说:“周远只是跟我说了一些涛子在军营里的事。”
陈庆这才小心翼翼地移开眼睛,随后目光里有带着一点期待看向周远,虽然他和孟涛素未谋面,但也想听听他的事情。
周远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就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赶着车,陈庆等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再开口的打算,小小地叹了口气。
一路回到了村里,陈庆和孙大娘才发现周远要盖房子的宅基地跟他们家离得不太远,甚至可以说是很近。
孙大娘愣了愣才说:“那以后就是邻居了啊。”
周远点头:“是的。所以家里什么时候办丧事?作为孟涛的战友,我应该要来给他上一炷香。”
“应该的,应该的。”孙大娘对面前的周远很有好感,他高大英俊,身上又有些从战场上下来还没收起来的杀伐之气,她在想,要是涛子能回来,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三月二十七,宜出殡。
孙大娘早就给村里的人通了气,她不是为了什么礼钱,她就是想让孟涛风风光光地走。
邻村的办白事席面的人家早就来了,看了一圈他们准备的食材,当下就定下了一桌的规格,三个凉菜,四个热菜,一个汤,也将将够用,比这个规格更差的他们也做过。
跟做席面的一起来的还有端工,他们是办白事的一把好手,所有的流程礼节,该怎么做他们都一清二楚。
他们家的院子不大,借来的桌椅板凳都已经摆到了门外的小径上,一共摆了五桌。
孙大娘相熟的婶子都来帮忙了,也都带了些什么东西,几个鸡蛋,几块白布之类的。
更多的人都会在中午才过来,上午时间他们要把棺木下葬。
陈庆作为孟涛的未亡人,是能选择自己戴不戴孝的。
在洛河村这一带的风俗里,死了丈夫的女子和夫郎,都可以选择自己要不要戴孝,因为如果为前夫戴孝,日后要再嫁,就会冲撞后来的夫家。
洛河村为亡夫戴过孝的,只有孙大娘一个人,因着这件事,孙大娘跟娘家闹了不小的矛盾,很多年都没有再往来过了。
孙大娘想起昨夜陈庆跟她的对话。
她看着陈庆准备好的孝服和孝帕,还有他自己搓好的麻绳,孙大娘拦住他:“阿庆,你不用做到这一步的,听娘的话,不要戴孝,更何况你连涛子的面都没见过,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陈庆却摇头:“要做的,娘,我把您当我亲娘了,我不给他戴孝,难道要让您来吗?这样他走了也不安稳的。”
孙大娘劝了他很久,最后还是犟不过他,只能随他去了,所以今天陈庆穿着白色的孝服,孝帕戴在头上,腰上系着麻绳,他跟在端工的身边,配合着他们。
孟涛的棺材停在堂屋里,陈庆跪在蒲团上,面前是一个火盆,火盆里是袅袅燃着的纸钱。
在还没上山的时候,若是亲朋好友愿意,也是可以来为他烧点纸钱,上一炷香的。
只是从晨起到该出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给孟涛烧纸钱。
陈庆看着面前的火盆,伸手从旁边又给他烧了一些,他们虽然有夫夫之名,可连面都没见过。
不知道到底是他更悲哀还是孟涛更悲哀。
想着想着,陈庆便涌出一些泪来,像是为孟涛哭,也是为自己哭。
这是陈庆办的第四次丧事。
第一次是他的爹,第二次是他小爹。第三次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那是陈庆把自己卖了的第二年,人牙子带着他去了很多的地方,没人愿意买他,后来是一个老妇人,愿意把他带回去,说是给自己的孙子当夫郎。
当时定金都已经给了,老人家还给了他一个自己做的荷包。就在陈庆收拾东西准备跟着他去的时候,却突然出了意外,老人突发急症,去世了。
陈庆的身份就很尴尬,他是后来才听说老人家的事情,说是老人家的儿子早早地没了,儿媳妇早就跟人跑了,唯一的孙子被征兵走了,老人家想着自己可能撑不到孙子回来,所以想给他找个夫郎在家里等着他。
一向不爱说话不爱跟人打交道的陈庆破天荒地求了人牙子,说反正收了定金,能不能让自己去给老人家送个终。
人牙子权衡再三,还是同意了,陈庆花了一天的时间,找到了老人的家,在村里人的指引下,给老人挖了个坑,把她下葬了,又花光了自己存下的所有钱,买了鞭炮,在老人的坟前放了。
临走之前,陈庆去了老人的家里,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老人家的衣物和被褥之类的,那些东西陈庆没扔,都收好放进柜子里,想着她那孙儿回来,到底也是个念想,最终他带走的只有老人家给他的那个荷包,之后才跟着人牙子,继续前行。
陈庆在想这一段过往的时候,他的头顶上方被一片阴影挡住,陈庆仰起头,两行清泪一些落在他白色的孝服上,还有一两点挂在他的下巴上。
他哭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直滴,他看到周远穿了一身玄色的衣裳,从一边拿起一炷香,点燃之后拜了三拜,再把香插进香炉里,随后又到陈庆的旁边,单膝跪地烧了些纸钱。
陈庆抬手擦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眼泪,随后跪直身体,朝周远行了一礼。
周远的目光暗了暗,烧完最后的纸钱之后,他才离开了堂屋。
吉时一到,棺木被合上,陈庆手中捧着孟涛的牌位和祭品,走在人群的最前方。
今天也是个艳阳天,山上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的蝉鸣。
孟涛的坟地也是早就选好的,跟他爹离得不太远,陈庆走出大门的时候,听见了孙大娘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