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讪讪收回手,似模似样地叹了声气,朝谢祁伸出五根手指头,夸张道:“这是无衣哥哥和我说的第五遍'等等'了。”他眨巴眨巴眼睛,重重道,“五遍!”
“记得这么清楚?”谢祁扬了下眉,有些好笑地刮了下他的鼻尖。
小皇帝撅着嘴,小声抱怨:“是无衣哥哥说今天一出宫就能和小王叔一块儿用午膳,还能一起玩儿的。”
“你小王叔事繁,再——”说到这儿,谢祁敷衍的语气一顿,望向门口,笑意渐深道,“这不是来了。”
小皇帝顿时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地望向门口。
江怀允正好步入人声鼎沸的暖锅店。他立在门口,四周张望了下,好似在找人。
一道奶声奶气地嗓音大声喊道:“小——叔叔,这里!”
江怀允循着声音望去,正见小皇帝踩在板凳上,双手高高挥舞着朝他示意。
虽然已经猜到了小皇帝失踪这桩事和谢祁脱不开干系,但此刻见到他安然无恙,江怀允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朝着二人所在的方向迈步过去。
刚一靠近,小皇帝猛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一头扎进江怀允怀里,拉着他的手走过来,喋喋不休道:“小王叔你终于来啦!无衣哥哥说这家暖锅店特别好吃,你忙于政务肯定没有来过,这次一定要好好尝一尝!”
小皇帝边说边拉着江怀允坐下来,他熟门熟路地坐回原位,抬眼一看,讶道:“小王叔怎么还站着?快坐呀!”
江怀允没有开口,视线移向安然坐着的谢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温度。
小皇帝在沉默中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他左看看右看看,有些无措地搅弄着手指。正茫然间,视线中跃入云青地身影,小皇帝一喜,招手道:“云青!”
话音刚落,江怀允上前一步,拽着谢祁的衣领将人拎起来,冷声道:“跟我出来。”
谢祁面上并未露出分毫恼怒,站稳后好脾气地抚平了被江怀允攥皱的领口,言笑晏晏地道了声“好”。
小皇帝窝在云青的怀里,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目瞪口呆地喃喃:“云青,他们——”
“小公子放心,二位公子只是有些事谈,我们在这等会儿。”云青似乎早已预料到,轻声细语地开口安抚。
小皇帝咬了下唇,担忧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久久没有开口。
江怀允领着人,七拐八绕地穿过胡同,来到房屋稀少的空地才停下。平地周边一览无余,无惧耳目。
江怀允沉默着转身,目光冷肃地盯着谢祁,颇有几分危险意味。
谢祁似是毫无所觉,尔雅一笑,饶有兴味道:“摄政王如此失态,真是难得一见。”
他说的是,方才暖锅店内,江怀允一时失控,将他从椅子上粗暴拽起来的事情。
江怀允无视他的打趣,冷声问:“今天的事,你该跟本王一个交代。”
“摄政王居然是在好奇本王为什么将陛下带出宫吗?”谢祁故作惊讶,下一瞬,笑意深深道,“巧了,本王也很好奇,好端端地,摄政王怎么突然将本王扫地出门。”
江怀允蹙眉:“一码归一码,这两件事如何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相提并论?”谢祁截断他的话,声音含笑,“不都是和陛下有关吗。”
江怀允有些沉怒的表情忽然一滞。
谢祁笑了下,轻挑着尾音道:“摄政王有所疑,与其独自猜测,何如来问本王?”
他负手而立,目光紧紧锁住眉心微蹙的江怀允,缓缓挪动着步子,“摄政王想知道的,焉知本王不会据实相告?”
江怀允目光冷淡,无动于衷。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阿允,”与江怀允擦肩时,谢祁顿住脚步,压低声音,似是耳语一般,轻得只容一人听到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吹散在了风里。
谢祁说:“谢杨是半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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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当年
饶是江怀允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乍然听见猜测有了证实还是不由惊愕。
谢祁嘴角噙着笑意,正回身子,悠悠踱步:“他自践祚以来,大行仁义之道,不充后宫。凡朝臣上书子嗣之事,必以他只是代本王暂理朝政为由推托。直到年过不惑,意欲退位,宫中的淑妃才受孕生下一子。”
说到这里,谢祁笑容如旧,只是眼神添了几分讽刺,声音讥诮道:“世人称赞谢杨重义守诺,不近女色。可又有谁知道,这位后妃寥寥的太上皇,即位以后,为了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子嗣,私底下昼夜不休地宠幸了多少女子。”
“摄政王可知,他的‘半阉’之身是如何得来的?”
停了下,谢祁望向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的江怀允。对方面色淡淡,并无分毫好奇,可谢祁却视若无睹,轻笑一声,兀自说起了往事:“他十二岁那年,纵马疾驰,结果马受了惊,不慎从马上摔下,自此伤了根本,于子嗣上甚是艰难。即位以后,他遍寻药方,勤勤恳恳多年,也不过只得了三个孩子。”
三个?
江怀允蹙了下眉,抬眼望去。
谢祁像是洞悉了他的疑惑,不等他问,便徐徐开口:“第一个孩子是已经亡故的德妃所诞,是个男孩儿。可惜他太过看重,生育时胎儿过大,诞下来便是死胎。”
这桩事江怀允曾有耳闻,并不惊讶。
“第二个孩子的母亲是宫中女官。谢杨这回长了教训,并未过多插手。可惜啊——”谢祁讥讽一笑,道,“生下来是个女孩儿,既不能继承大统,暴露出去又容易毁了他建立多时的名声。出生还不足一个时辰,连同女官一起,被他一碗毒药送去了黄泉。”
“直到不惑之年,宫中淑妃受孕,诞下一子,这才夙愿得偿。”谢祁敲了下掌心,觑了下江怀允,问,“摄政王长居宫中,除了习字练武,不理旁事,可这淑妃的来历,总该有所耳闻吧?”
江怀允点了下头。
淑妃原是宫中的一个美人,后来诞下小皇帝,母凭子贵,才受此封。
她当年受封时排场不小,宫中各处传得沸沸扬扬,江怀允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宫人无休止的议论,他想不知道都难。
“摄政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谢祁声音缓缓,道,“当年谢杨过寿,地方州府官员携妻带子来贺。淑妃是官员之女,容貌出众,谢杨多看了两眼。自此后,宫中便多了个美人。”
“可几乎无人知晓,这美人根本不是那官员的义女。她的亲生父亲原是军中将领,阵亡之前,曾和一同袍定过娃娃亲。淑妃当年来京,就是为了寻她的未婚夫婿,可惜时运不好,阴差阳错成了宫妃。”
顿了下,谢祁话音一转,道,“好在老天不算太绝情,辗转之下还是让淑妃找到了她的未婚夫婿。这未婚夫婿是谁,摄政王心中可有了答案?”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江怀允不消思索,裴永年的身影已经浮现在脑海里。
难怪,当初在裴府,谢祁会纵容小皇帝和裴永年的亲近。
想到这里,江怀允抬头,启声问:“裴永年呢。”
“在江南,和他的妻子逍遥度日,再续前缘。”谢祁视线落在他身上,嘴角噙着笑,温和问,“这些陈年旧事,知之者甚少。如今本王俱已告诉摄政王。阿允要与我一刀两断的心思,可能歇了?”
江怀允移开视线,面色坦然,毫无起伏道:“本王并无此意。”
谢祁扬了下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既无此意,为何刚一得知裴永年的死,便将本王赶出了王府?”
裴永年假死离开的事情他早已安排妥当,端州一行事端多生,他忙于处理,早将这件不会失手的事抛之脑后。
那日江怀允忽然赶他出府,他疑惑不解,只顾着猜测江怀允主意大变的原因,却没有将此事和裴永年之“死”联系起来。
直到康安骤然提到裴永年,他心中才有了猜测。后来进宫去见了小皇帝,才彻底弄清楚原委。
江怀允回京后忙于春闱,无暇其他。前日事毕,去见了小皇帝,从小皇帝口中得知裴永年“离世”之事。江怀允此人,最是聪慧机敏。
离京前他们一道去过裴府,当时裴永年虽然称病,可肉眼看去并无性命之忧。因知道这是皇帝和裴永年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容忍了裴永年的逾矩之举,露了马脚,江怀允必然有所怀疑。
纵然江怀允猜不到事情全貌,可必然能猜得到裴永年的突然“离世”和他脱不开关系。皇帝对裴永年如此亲近,他又对谢杨恨之入骨,江怀允深知这一点,唯恐他待到时机到来,篡权夺位,所以立时止损,和他撇清关系。
江怀允并无被人看透的窘迫,他声音淡淡,毫无起伏地问:“这就是你大费周章、隐瞒踪迹带陛下出宫的原因?”
谢祁大方点头,毫无心虚:“阿允认定了我图谋不轨,我若是不费这番周折,你可愿意见我?”
自然不会。
江怀允原本就不喜与人深交,更何况是注定站在对立面的人。
江怀允没回答,谢祁却心照不宣。
他笑了声,望着江怀允,慢慢道:“陛下是本王的堂弟,不论什么时候,这个事实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摄政王放心,”谢祁道,“我们从来都不是立场相悖的人。”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第52章 道阻
暖锅店内人声鼎沸。桌上正中央置着的鸳鸯锅已经沸腾,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辛辣扑鼻的香气齐齐涌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面对这样的美味,小皇帝难得提不起兴致。他窝在云青怀里,不时向店门口张望,语带忧虑:“云青,小王叔和无衣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想到他们二人双双离开前江怀允沉肃的表情,小皇帝顿时目露惊恐,倒吸一口冷气,紧张地望向云青,“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云青着实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摄政王猜出陛下骤然失踪和恭顺王脱不开关系后,纵然神色如昔,但周身的气息到底比曾经严肃许多。可见是动了气的。
云青轻叹了声,想不出合适的措辞安慰,只能转移小皇帝的注意力,他心有余悸地道:“公子怎么悄无声息就离了宫,好歹知会小的一声。今日为了找您,险些就惊动了禁卫军。”
小皇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闯了祸,顿觉赧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解释:“无衣哥哥说要给小王叔一个惊喜,特意叮嘱我不能告诉旁人。”
云青苦笑着想:这哪儿是惊喜。
说话间,江怀允和谢祁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云青半是紧张半是惊喜地提醒:“小公子,二位公子回来了!”
小皇帝猛地抬头,从云青怀里跳起来,眼巴巴瞅着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近。
江怀允仍是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小皇帝搅着手指,在原地踌躇着,直到江怀允走近,才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小叔叔。”
他偷觑了眼江怀允的神色,头低得更甚,声若蚊蚋道,“……今日是我不好。”
江怀允垂眸看了眼,低垂着头的小皇帝看着仿佛是霜打的茄子,可怜兮兮的。
落后一步的谢祁这时赶上来,在江怀允身侧站定,几乎是同时,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投过来。
谢·罪魁祸首·祁心领神会,自觉收拾残局。他抬手揉了揉小皇帝的发顶,好笑道:“瞧这可怜劲儿,快别委屈了。”
小皇帝闻言抬头,澄澈的眸子里蓄着水意,瘪着嘴道:“无衣哥哥……”
“可别哭。”谢祁屈指在他鼻尖上刮了下,弯腰抱起他,在椅子上坐定,将小皇帝稳稳抱在怀里,道,“你若是掉金豆子,今日我这罪过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