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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摸着江怀允膳食用毕,管家掐着点儿带人来收拾膳厅。刚一进屋,便被桌上一动未动、完好如昔的膳食震了下。再一抬头,才发现自家王爷坐在圈椅中,眉心微蹙,细究下来,神情罕见地有些……苦恼?
管家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挥退仆人,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关切问:“王爷怎么没用膳?”顿了下,联想到踪迹全无的谢祁,他试探问道,“谢王爷呢?”
江怀允惜字如金道:“他有事回府。”
管家揣摩了下自家王爷的语气,平淡如常,听着没有怒意,看来并不是和恭顺王闹了不愉快。
他悄悄松了口气,壮着胆子问:“瞧着王爷怎么有些不高兴,可是有心事?”
“本王……”
江怀允回想着不久前的情景,吐字极慢。
方才谢祁离开时脚步凌乱,失了以往从容,十有八|九是被他最后一句话气着了。
江怀允回想再三,那话虽听起来冷硬,可确实出自好心。
太上皇即将回京,他们二人又素来不睦,若是谢祁仍如以往一般肆无忌惮,届时被抓住把柄,着实得不偿失。唯有暂且隐忍,方是上上之策。
和谢祁接触这么久以来,他行事说话皆是这个作风。他以为谢祁能懂,可却忽略了,太上皇返京的消息原本就让对方心绪浮动,他那番话又着实冷漠,无异于火上浇油,谢祁有所误会也是情理之中。
江怀允想说“本王方才似是说错了话”,可将一吐口,猛然间回过神来。先不说谢祁冷静下来自会明白他的用意,再退一步,纵然谢祁误会,又能如何?他既已提醒,已算问心无愧,对方如何看待,又与他何干?
想到这里,江怀允将方才庸人自扰的心绪悉数扫清,话音一转,道,“本王无碍。”
方才有一瞬间,管家能看出江怀允是想要倾诉的,可一眨眼的功夫,顿时就冷静下来。
情绪转变之迅速,让管家不由咋舌。
可王爷既不愿意开口,他也就不再多问。管家扫了眼桌上的已经冷下来的菜,道:“王爷还没用晚膳,我让膳房再去做些送来……”
“不必。”江怀允截断他的话,道,“本王不饿。”
“不吃晚膳怎么行——”管家还要再劝。
江怀允却置若罔闻。他扫了眼正中央的参汤,淡道:“日后他若再来,不必再让他进膳房。”
管家规劝的声音一滞,讪讪道:“王爷知道啦……”
江怀允“嗯”了声,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管家觑他一眼,犹豫半天,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谢王爷进膳房做羹汤这事,王爷是怎么发现的?”
“味道。”
管家面上并未露出多少震惊,只是盯着汤碗,茫然低喃:“不应该啊……”
先前王爷第一次喝膳房熬煮的汤面露异样时,他就猜到王爷恐是尝出了其中差别。稳妥起见,他特意让膳房的人跟着谢王爷学习了许久,后来再送汤时,王爷神情如常,他还以为膳房的人已经学成出师。没料想,竟是自己高兴太早。
还是要让膳房的人多观察学习。
管家的心思都摆在脸上,江怀允扫了一眼,便心知肚明。他道:“让膳房的人自行做就是了,不必刻意去学。”
管家不甘心道:“可是——”
江怀允望着他,耐着性子解释:“厨艺一道关窍甚多,毫厘之差,味道便错千里。火候、调料皆是自己掌握,并没有一套可以遵循的成文定式,观察再多,也只是学了表面功夫,当不得用。”
道理管家懂,可他仍有些愁眉苦脸:“王爷不让谢王爷进膳房,又不让厨子跟着学,日后的参汤可怎么办?”
江怀允一阵失语,“没有他,难道膳房的人连汤也不会做了?”
管家理直气壮地驳道:“可是只有谢王爷做的汤王爷才会尽数喝完。”
江怀允:“……”
管家话音一转,又问:“王爷到底是为何不让谢王爷再动手做汤了啊?”
江怀允:“他是王爷。”
“可您也是。”管家不假思索地回。
“无事献殷勤,总有所图。”
“谢王爷是有所图啊。”
江怀允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去。
管家道:“谢王爷是想同王爷结交,这才百般关切,”
管家说得轻巧,江怀允却直觉不止如此。
单只是结交,何至于他屈尊降贵到如此地步?
江怀允抿了口水,没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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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顺王府。
康安看着满面春风得意的谢祁,一时间陷入巨大的茫然中。初初听到太上皇回京的消息时,王爷分明盛怒已极,怎么忽然间就由怒转喜、高兴得几欲手舞足蹈了?
踟蹰半晌,康安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您这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啊?”
“自然是高兴。”谢祁语调轻快,反问,“为何要气?”
康安咽了下口水,含混道:“那个人要回京了。”
“这半年朝中发生了许多事,凭谢杨的性子,怎么可能在范阳稳坐鱼台?他会回京,是本王意料之中,不值当动气。”
康安仔细地观察了自家王爷的神情,确认他此言尽是出自真心,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方才在摄政王府,小的看您神情不悦,还以为您又因为太上皇动气了呢。”
谢祁沉吟道:“那会儿确实是动了气。”
康安一愣:“啊?”
谢祁觑他一眼,道:“摄政王生辰要到了,本王原本想着能和摄政王同游,谢杨一回来,原先的计划悉数作废,本王难道不气?”
康安:“……”
这么一想,确实要气。
康安深以为然。顿了下,看到谢祁脸上藏也藏不住的笑容,又不解问:“既然如此,王爷这会儿怎么忽然高兴起来了?”
不知想到什么,谢祁笑意渐深,意味深长道:“本王徐徐图之的用心奏了效,当然高兴。”
康安愈发茫然,虚心求教道:“小的没懂。”
谢祁想着其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可还记得离开摄政王府时,摄政王说了什么?”
“记得。”康安自以为读懂了江怀允的意外之意,流畅道,“摄政王要王爷这段时间不要去他的府上。”
“……”谢祁思绪一滞,侧眸看了康安一眼。
康安一个激灵,忙反思着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直白,就见谢祁眼中寒意一散,笑意温然道:
“不,摄政王是在关心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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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生辰
康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迟滞地眨了下眼,语气缓慢,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地重复:“……关心?”
“自然是关心。”谢祁气定神闲地开口,他乜了眼陷入呆滞的康安,难得生出一番想要解释的兴致。于是问:“摄政王要本王这段时日不去他的府上是不假,可这句话之前,他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从自家王爷说出“关心”二字时,康安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摄政王的话,是以很是流畅地复述:“他既要回京。”
“这就是了。”谢祁嘴角噙着笑,徐徐道,“摄政王知道谢杨素来视本王为眼中钉,叮嘱本王这段时日不去他的府上,无非是担心本王踪迹有失,被谢杨抓住把柄。”
顿了下,谢祁言笑宴宴地反问,“这般用心良苦,不是关心是什么?”
康安:“……”
他以为,自己将摄政王的话掰开了、揉碎了反复琢磨已然足够领会到其深意,却没想到,在自家王爷那里,还要再加一步引申推断才算周全。
康安望着谢祁,不由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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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允并没有在揣摩谢祁临离开前的情绪上倾注太多精力。
他公务本就繁忙,太上皇回京,使得原本要彻查朝中与梓州勾连之人的计划不得不调整,这些时日,又变得早出晚归起来。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到了四月初二。
这一日下朝之后,江怀允照常带着小皇帝回养心殿。
一路上,小皇帝叽叽喳喳,很是不消停。
将近养心殿的时候,他蓦地想起什么,晃了下江怀允的手臂,软声问:“小王叔,再过两日,是不是就到你的生辰啦?”
江怀允目不斜视,淡淡“嗯”了声。
得到了准确回应,小皇帝登时眼睛一亮,雀跃道:“无衣哥哥定然会给小王叔庆祝生辰!”
顿了下,小皇帝仰头望着江怀允,满怀期许地问:“届时我能不能跟着小王叔一起出宫呀?”
江怀允淡声道:“他不会。”
小皇帝摇摇头,声音清脆地纠正道:“无衣哥哥一定会的!”
江怀允侧头看了眼,正看到小皇帝昂首挺胸、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他敛回视线,无意去深究小皇帝的笃定从何而来。
将前些时日他和谢祁不欢而散的事情相告,虽能顺理成章地打消小皇帝无端的自信,但必然招致穷根究底的询问。
两相权衡,江怀允干脆沉默以对。
这样的沉默,反而让小皇帝错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一路上,他晃着江怀允的手臂,不住央求,时不时抬头去观察对方的神色。
一直折腾到养心殿,都不见小王叔有松动的迹象。小皇帝皱了下鼻子,泄气似地叹了声。
他垂头丧气地往殿内走,不甘心地想要再次争取,刚叫了声“小王叔”,就听见一道清冽的嗓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太上皇万安。”
行动先于意识,小皇帝声音滞住,抬眼望去。
桌案之前,正有一人负手而站。他背影宽厚,花白的头发用冠冕束起,衣角更是平整得没有分毫褶皱,浑身上下都写着一丝不苟,让人无端就紧张起来。
小皇帝握紧了江怀允的手,下意识往他身侧靠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