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允坐在离灶台不远的地方,正能看清他所有的动作。
灶台上置着一个盖了层棉布的木盆,谢祁掀开棉布,从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面团,放在砧板上揉按。
原本软粘的面团在他的揉按之下渐渐成型,用以按压的力道也渐增。
江怀允长至如今,从未踏足过膳房,更别说下厨。
先前他虽知入口的参汤多是由谢祁所做,可在亲眼见到他下厨之前,所谓的“谢祁下厨”不过是一句再飘渺不过的话而已。直到如今,看到他驾轻就熟地游走在灶台前,那句话所描述的场景才真正清晰鲜活起来。
江怀允见过谢祁的很多面,不论他是执剑自伤的果决、运筹帷幄的机敏,还是他陪小皇帝说笑逗趣的温和……都仿佛隔着一层怎么也穿不破的屏障,让人捉摸不透。
可眼下的谢祁却和江怀允曾见过的每一面都不同。
他游刃有余地将面团抖成柳枝粗细的面条,动作娴熟,仿佛已经重复了成百上千次。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画面,可横亘在谢祁周身那道无形的屏障,似乎就在被这样平凡的烟火气息寸寸消解,直至消失不见。
谢祁终于从处理面团的步骤中抽出身来,掬着清水,细细拭去手指上的干面渍。随即找到火折子,引火填柴。
似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谢祁回望过去,善解人意地询问:“阿允觉得无聊?”
江怀允敛回视线,言简意赅道:“没有。”
谢祁语带调侃:“那阿允怎么一直看着我?”
“……”江怀允面上并未因为被揭穿而露出些微窘迫,他始终神色平静,问:“你要做面?”
谢祁“嗯”了声,道:“过生辰怎么少得了长寿面?”
江怀允道:“明日宫中会做。”
谢杨打着给他过生辰的旗号回京,自然面面俱到,将他的生辰庆贺安排得极为妥帖。
这几日谢祁虽足不出户,可消息却没断过,自然知道谢杨打算明夜举办小宴来给江怀允过生辰。
他轻嗤一声,含了几分不屑道:“谢杨城府极深,此番回京,绝不仅仅是为了给阿允过一个生辰这么简单。他吩咐膳房做的寿面,纵然阿允能心无芥蒂地吃下,我却放心不下。”
大约是知道自己一提到谢杨语气便不好,谢祁停顿片刻,缓和了语气,提醒道,“明日的生辰宴,我不在宫里,阿允切记小心。”
江怀允看着谢祁,道:“他不会在吃食上动手脚。”
“我知道。”谢祁头也不回,道,“纵然谢杨来意不明,可在宴会的吃食上动手脚的手段实在低劣,又容易落人话柄,凭谢杨的性子,定然不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
江怀允蹙了下眉:“那你——”
“可阿允的生辰一年只有一次。”谢祁截断他的话,轻声道,“我可不愿意阿允吃那碗尽是虚情假意的寿面。”
江怀允微愣,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看着谢祁一会儿蹲下填柴,一会儿掌勺下面,虽然看着并不手忙脚乱,可难免有些不好兼顾。沉默片刻,江怀允起身道:“我来填柴。”
“我能看顾得来。”谢祁笑了下,把江怀允按回座位上,温和道,“阿允愿意帮忙我很高兴,但你是寿星,只要乖乖坐着,等我将寿面做好端给你便好。”
江怀允嘴唇翕动,坐得仍有些不安稳。
谢祁先一步开口,煞有介事道:“若是做寿面的途中有寿星参与,那其中蕴含的‘长寿’寓意便会消减,这碗面就只是普通的家常面,而非‘长寿面’了。”
这说法简直闻所未闻。
分明是胡诌,他却说得一本正经,好似笃信无疑一般。
江怀允失语片刻,忍不住问:“这说法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谢祁笑出声来,理所当然道:“我父皇说的。”
先皇?
这是江怀允头一次听到谢祁不带任何朝堂是非地说起他父亲,难免生出些许想要探究的好奇。
尽管这好奇之意微乎其微,还是被谢祁准确无误地捕捉到。
他边将抻好的面条下入沸水中,边悠悠道:“我们一家都笃信这个说法,幼年时父皇母后常常对我耳提面命,是以我记得极清楚。”
提起往事,谢祁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神情也有些怀念。他有条不紊地切着配菜,无端显露出些许寥落的气质。
江怀允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问道:“下厨如此繁琐,你是怎么兴起想学的?”
“自然是我父皇母后言传身教来的。”
江怀允本意是想要转意他的注意力,却没想到最终还是没有绕开他已逝多年的父母。自知失言,江怀允难得露出些许懊恼的神色。
谢祁却全无所觉,提起这个话题,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道,“我父母感情甚笃,父皇在位多年,未设六宫。后宫只我母后一个,闲暇时母后便会亲自下厨。父皇政务不忙时,也会陪她一起。过生辰要吃寿面的传统,就是他们二人传给我的。父皇和母后在世的时候,每年我生辰,他们都要亲自下厨来给我做寿面。”
利刃切菜的清脆声一停,顿了下,他仿佛想到什么,自然而然道,“我母后生辰的时候,父皇也会亲自下厨给她做寿面,这是家学渊源。”
这话似乎颇有深意,江怀允蹙了下眉,还不待细究,就听谢祁话音一转,忽然问:“先前送给阿允的匕首,阿允可有随身带着?”
江怀允“嗯”了声。不说其他,那柄匕首确实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又轻巧便携。软剑丢在端州之后,他寻了不少可替代的武器,终究不如谢祁送来的匕首趁手,是以也就一直带着这柄匕首防身了。
话题转得突兀,江怀允不解其意,他望向谢祁,正要发问,谢祁已经先一步开口道,“谢杨在盛京这段时日我总觉得不安心,阿允切记带好匕首,危急时刻以便防身。”
饶是谢祁不说,他也是这么做的。即便如此,江怀允还是颔首道:“好。”
说话间,寿面已经出锅。热气氤氲,若有似无的香味随着热气徐徐飘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江怀允用晚膳时尚未入夜,两个时辰过去,原不觉得饥饿,却也被这香味勾出几分意动。
谢祁将盛好的寿面端来,放在江怀允身前的桌子上。
根根分明的寿面静静沉在汤水中,上面卧着一只煎蛋。黄澄澄的蛋黄旁铺了些许细长的黄瓜丝和胡萝卜丝,间或点缀了些许翠绿的葱花,乍一看,很是赏心悦目。
谢祁又回身拿了筷著来,刚一坐下,鸣锣声破空而来,和着更夫的朗声提示,宣告着新一天的到来。
谢祁脸上蔓上笑意,温声说着祝辞:“惟愿阿允身康体健,少病无灾。”
说着,他将筷著递过去,好似是将祝福一并传过去。
他望着江怀允,郑重其事道:“十九岁生辰快乐,阿允。”
【📢作者有话说】
小江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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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那天努力好久发了一颗糖,你们都觉得短,我就知道我的宝贝们对我的要求只会越来越高QAQ
(超小声:这章虽然也不是特别长,但下面那章的内容不适合添在这里,所以只能短一下)
第72章 无尘
灯烛长明,光影昏黄,似乎给透过缝隙挤进来的清冷月光也蒙上层欲语还休的温柔暖色。
身前的寿面刚出锅,雾气氤氲,徐徐上漂。浮在空气中,好似在人眼前罩了层如梦似幻的轻纱,令人视物也朦胧。
好在这雾气只存了片刻,风一吹,蒙蒙的白雾很快便向四周游动散开,直至消失。
雾气尽散后,谢祁尽诉着认真的神情,清晰无比地显露出来。
江怀允望过去,撞进他温柔含笑的眼神中,一时居然说不清,究竟是烛光温柔了他,还是他温柔了月色。
谢祁维持着递筷的动作,江怀允却不由失神,鬼使神差地探寻着心底某处难以明辨的复杂动静。那里好似生出了种陌生的情绪,仿佛在急不可待地破土而出,叫嚣着冲至他的眼前。
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明明微不可察,却在这一瞬间,顿时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
正出神间,谢祁声音温和地喊:“阿允?”
江怀允思绪一滞,回过神来。他顾自压下心底的异样,接过筷箸,低声道:“……多谢。”
谢祁莞尔,调侃道:“听说新一岁做的第一件事会在今后一年频繁出现。阿允十九岁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谢我,岂不是要向我道一整年的谢?”顿了下,他故作苦恼道,“如此客气,我可承受不住。”
江怀允没有理会他,兀自用着寿面。
不可否认,谢祁的厨艺着实出众。寿面口感筋道,并不似寻常面条软糯易烂,很是好吃。熬煮的面汤咸淡适宜,一把细碎的葱花又添了些许清爽,甚合他的口味。
江怀允默不作声,很给面子地用了整碗。
谢祁笑意深深,及时递来杯清水,似是诱哄一般道:“御厨做寿面的手艺平平,宫宴上的那碗寿面,阿允不若就别碰了,如何?”
江怀允觑他一眼,未置可否,起身离开。
谢祁深知自己这要求着实有些无理,宫宴上群臣都关注着,哪能碰也不碰?是以只是一笑置之,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他连忙起身跟上江怀允,行路间,温声叮嘱了许多要他宫宴上小心的话。
江怀允始终不发一言,走至中庭,才顿下脚步,淡声道:“这是他亲自主持的宫宴。”
谢祁顿时心领神会。谢杨亲自举办的宫宴若是出了差错,传出去,甚是有损他的名声。纵然谢杨有心动手脚,也断不会做于己不利的事。
话是这么说,谢祁却始终放心不下,谨慎道:“仔细些总没差错。”
江怀允看他片刻,淡淡“嗯”了声。
见他应下,谢祁放心大半。此处正是中庭,去王府任意一处都方便。他看出江怀允不动声色的送客之举,颇为识趣地笑了下,主动告辞道:“那阿允早些歇息,我先回府。”
声落,朝江怀允微微颔首,转身踏上了出府的路。
江怀允定在原地半晌,思索良久,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时,出声叫住他。
谢祁依言停步,略带疑惑地望过来。
江怀允声音如常,道:“天色已晚,不必折腾。”
言外之意,便是让他在王府留宿。
谢祁闻言一愣,似是不敢相信,先前时常赶他离府的人,有朝一日居然会主动留他。
隔得远,江怀允看不清他的表情,见他不开口,以为是自己多此一举。是以道:“你若不愿——”
难得他主动开口留人,谢祁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忙回过神,从善如流道:“摄政王有心收留,在下乐意之至。”
江怀允平静道:“还是你先前住过的客房,自行去歇息便是。”
谢祁眉开眼笑地道了声谢,末了想起什么,状似为难地轻叹一声,“时隔多日,我有些忘了客房的方向,可否有劳阿允引路?”
这语气分明是故意。他在府中住了多日,恐怕对摄政王府院落布局的了解程度不亚于他,如何会忘了客房方向。
江怀允并不理会,目光从他身上错开,不发一言,径直回了寝居。背影融进夜色里,显出几分冷漠来。
谢祁目送他离开,眸中染上几许笑意。
虽然邀人乘月而行的算盘落了空,但好歹今夜被挽留了下来。足以见阿允对他的态度已然有所松动,这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