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你来我往。
半晌,谢杨搁下白子,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怀允果决,朕输得心服口服。”
江怀允垂着眼,并不搭腔。
“朕老了。”谢祁轻叹道,“盛京越发炎热,这些年朕愈来愈经不得暑热。原想等着无衣痊愈,与他见一面,如今也是不能如愿了。”
谢杨有些落寞道:“想来他还是不愿意见朕。”
江怀允沉默着听他倾诉。
谢杨对他的安静见怪不怪,叮嘱道:“朕过两日就要回范阳,昭儿年幼,还要仰仗怀允费心看顾。”
江怀允拱手应下。
*
谢杨离京那日正进五月。
他轻车简从,并未宣扬,带着一队兵士乘马车低调地离京北上。
行至郊外三十里,车驾缓缓停下。等候已久的人登上马车:“太上皇。”
谢杨双眼微阖,沉声问:“事情办得如何?”
“已经照您的吩咐,将盛京暗处的人马悉数重编。为防打草惊蛇,周大人亲自掌管的人马属下尚未接触。”
“好。”谢杨屈指轻敲,思索片刻,道,“你先留在盛京,待周其下狱,收编他手中的势力后再回范阳。”
“是。”范承光拱手。
谢杨又道:“为免谢祁生疑,在京这些时日,你切记小心,别和他正面碰上。”
范承光面露迟疑,皱眉道:“但周大人下狱,若是恭顺王紧咬不放——”
“这些年来与冯家联系,皆是周其出面。朕失良将,谢祁乐见其成。纵然深究,他也只会以为是周其为包庇冯家,私自行动,牵扯不到朕身上。”沉吟片刻,谢杨道,“总归你已将周其曾掌握的人马接管过来,就算有损失,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谢祁在府中闷了一个月,总要给他点儿甜头。”
范承光肃然道:“属下明白。”
谢杨似乎倦极,抵拳轻咳两声,疲惫道:“盛京就交给你了,朕在范阳等你的好消息。”
“是。”范承光垂首,临下马车前,又道,“太上皇只身在范阳,切记保重龙体,万不可操劳过度。”
谢杨和蔼一笑:“朕记下了。”
范承光行礼后下车离开。
马车徐徐启行。
谢杨靠着车厢壁,眼中的笑意缓缓消失,浮上些许厉色。
他上了年岁,或许时日无多。但昭儿是他费劲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子嗣,他总要在还能筹谋的时候,替他的昭儿扫清后患,给他的孩子铺好一条康庄大道。
昭儿的皇位,任谁也不能轻易撼动。
*
与此同时,梓州。
谢祁大步流星地走进别庄,将肩上的披风解下交给韩子平,边叮嘱他将梓州余下诸事处理妥当。
韩子平应下,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王爷明日有什么安排,可要属下提前准备?”
“不必。”谢祁摆了摆手,道,“本王明早回京。”
“明早?”韩子平一愣,担忧道,“王爷来了梓州以后日日早出晚归,鲜少歇息。如今仓促回京,身体恐受不住,不如歇息两天再启程?”
谢祁却不以为意:“无妨。”
韩子平皱眉,欲要再劝。
谢祁忽然侧头:“再有五日,本王离京是不是就满一个月了?”
“是。”韩子平脱口而出,“王爷四月初六离京,再有五日,正是五月初六。”
“一个月,”谢祁脚步一顿,扭头望向东北方,眼睛微微眯起,似是要跨过崇山峻岭看清盛京的模样。半晌,他低喃,“委实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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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勿念
在城门处辞别谢杨之后,江怀允并未立时离开。他站在原地,目送着谢杨的车驾渐行渐远,才淡淡敛回视线。
刚一转身,在一旁侯了许久的段广阳顿时凑上前来,欲言又止地望向他:“摄政王……”
江怀允会意,抬步朝角落处走去。
段广阳一脸肃容地紧随其后,待到喧嚣声弱处,才低声禀告道:“王爷,咱们派往梓州的人传来消息,有人在途中意欲劫囚。幸亏发现得及时,人已经被扣下了,如今正在押送回京的路上。”
顿了下,段广阳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交给江怀允,道,“这块令牌是从劫囚之人身上搜出的,他们不知如何处置,便随信一道送了回来。”
江怀允垂眸看了眼手中的令牌。
令牌有手掌大小,呈骏马状。骏马正疾驰,前蹄高高扬起,鬃毛飞扬,细枝末节处雕刻得栩栩如生,一眼看去意气风发,很是生动。
江怀允目光未移,淡声问:“那人相貌如何?”
“禁卫军的弟兄都是粗人,不通字画。”段广阳面上闪过一瞬的羞惭,又续道,“不过那人神秘得紧。信中说,兄弟们观察了两三日,他皆是身着宽大黑袍,裹身遮面,半分形容也不露。”
江怀允长指划过令牌,并未启口。
见他面上并无怒色,段广阳心下稍安,又问:“按脚程算,最迟今晚他们就能进京,敢问王爷,如何处置劫囚之人?”
江怀允略一思索:“交给刑部去审。”
段广阳:“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
从城门离开,江怀允纵马疾驰,径直回了府。一进府,便吩咐小厮去寻骆修文,自己则照旧前往书房。
骆修文慢他一步,来到书房时,江怀允已经翻着奏折批阅起来。
骆修文犹豫了下,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拱手道:“王爷,您找我?”
“嗯。”江怀允并不抬头,只用空着的那只手敲了下桌沿,“你看看,这块令牌可是你先前说的骏马令牌?”
桌角处尚未被奏折侵占,如今正搁着一枚令牌。
骆修文看清令牌的图案,登时一怔。他忙上前几步,拿起令牌举至眼前,微微眯起眼,大袖衫略作遮掩,定睛端详片刻,眼睛一亮,激动道:“正是这块令牌!”
他将这块令牌翻来覆去地看,思绪转得飞快:“可是冯家之事有了进展?”
骆修文能猜到,江怀允并不意外。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押送冯易回梓州的途中,令牌的主人意图劫囚。”
骆修文恍然点头。了悟之余,意识到什么。他敛去喜色,凝神沉思片刻,不由问道:“春闱舞弊事关重大,虽然业已尘埃落定,可风头到底没有全然过去。他在这个关头去劫冯易,岂不是自投罗网?”
“两种可能。”江怀允笔走龙蛇,边批着奏折,边道,“其一,冯易和他背后的冯家重要非常,幕后之人不惜自毁长城,也要将人救下。”
骆修文想了下,仍有不解:“可幕后之人既能多年护佑远在梓州的冯家,说明他在梓州的势力不容小觑。若要救人,最佳选择不应当是梓州吗?届时盛京鞭长莫及,他们不必自曝于外便能得偿所愿,何须要大费周章?”
骆修文越想越觉得蹊跷,“在下记得,当时幕后之人的补救之举甚是果断干脆,如此镇静果决的性子,怎么忽然就这般沉不住气了?”
第一个猜测疑点重重,江怀允面色不变,好像这个结果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他合上奏折,淡声道:“那便只余下了最后一个解释。”
骆修文神色一敛,洗耳恭听。
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打断二人的谈话。
“进来。”江怀允抬眼望向门口。
管家抱着一个锦盒推门而入:“王爷,这是谢王爷府上送来的,说是十万火急,要立刻送到您手上。”
锦盒上还放着一封信。
江怀允瞥了眼,原是打算置之不理的,闻言视线一滞。
停顿片刻,江怀允打开锦盒,里头放着两本册子。他拿起其中一册,慢慢翻阅起来。
管家正要离开时,瞥见一旁的骆修文,笑道:“骆公子也在?”
“是。”骆修文莞尔,朝他略一拱手。
管家连连摆手,笑呵呵道:“谢王府的人也带来了骆公子的东西,说是从梓州捎来的,我已经让人放到骆公子房中了。”
骆修文先是一愣,转瞬明白过来:“大约是在下的未婚妻托人送来的,有劳林管家。”
“骆公子这般年轻,居然已经有未婚妻了?”管家满脸惊讶。
骆修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管家暗忖,王爷似乎也就比骆公子小三岁……
这般想着,他下意识看了眼埋首书案的江怀允。
江怀允似有所察,抬头看了眼,声无起伏地问:“还有事?”
管家被他的目光扫过,登时一个激灵,忙摇头道:“没了没了。”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出了书房。
腿脚之利索,令人叹为观止。
骆修文不禁弯了弯唇角。
江怀允敛回视线,将手中的薄册递过去。
薄册中详细记载了这些年礼部尚书和梓州往来憧憧的细节。
骆修文一目十行,飞快阅览完毕,抬首一笑:“在下大约知道王爷所说的第二个猜测是什么了。”
江怀允抬眼望向他。
骆修文举了举手中薄册,浅笑道:“其二便是,幕后之人另有高人,而这幕后之人,大约已经被弃之不用,所以才会有此破绽。他想借王爷的手,除掉礼部尚书。”
江怀允微微颔首。
这原本只是他的推测。可谢祁送来的两本薄册恰逢其时,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想。
礼部尚书虽然品级略高于梓州刺史,可梓州远在西南,刺史执掌一州,并非是礼部尚书可以驱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