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允不知疲倦地又翻开一本,里头记录了审讯礼部尚书府上家仆的全过程,是刑部今晨刚呈上来的折子。
家仆虽是硬骨头,可到底硬不过刑部天牢的审讯手段。在刑部连日不间断地拷问之下,家仆终于松了口。只是吐出来的讯息着实寥寥,没多大用处。
说到底,家仆也不过是听命行事。想要撬出更多的消息,还是要去审知情人。
如此一来,被扣押在天牢的礼部尚书,怎么也绕不过去。
想到这里,江怀允颇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他昨日下午就去了刑部天牢,谢祁一进去就有人向他禀报。他过去的不算迟,监室内两人的话自然都全须全尾地听了清楚明白。
谢祁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可愈是如此,他就愈不能轻而易举地作出决定。
江怀允的目光定格在奏折上,沉思良久。
书房的门被敲响,江怀允道了声“进”,手中的奏折依然没有放下。
来人应声而入,轻轻放下托盘,执壶倒了杯温茶。
余光里闯入一截做工精致的宽袖,不是摄政王府小厮的府制。
江怀允下意识抬头,正对上谢祁笑意盈盈的目光,他瞥了眼江怀允手中的奏折,将杯盏递过来,温和道:“喝杯茶歇一歇吧。”
江怀允依言“嗯”了声,接过杯盏的同时,也不忘合好折子,若无其事地推到一旁。
他不愿让谢祁看见奏折里的内容,可这举动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看着他慢慢饮下一杯茶,谢祁才出声问:“阿允是在看周其的案子?”
江怀允捏着杯盏的力道一紧,心知瞒不过他,索性也就不再遮掩,垂着眼应:“是。”
明明已经知道了他的态度,却还是在如何处置礼部尚书这桩事上犹豫不决,无非是担心他身上的顽毒。
“阿允……”谢祁心下温软不已,“我昨日和周其说的话,并非是玩笑。”
他自然知道谢祁素来一言九鼎,但知道他的态度是一码事,能够狠下心来不顾他的性命又是一码事。
江怀允沉默片刻,不偏不倚地道:“周其行事毕竟有太上皇首肯,细算下来也称不上结党营私,并不是非死不可。”
“他若要求生路,并非只有靠威胁你这一个办法。”
周其为谢杨效命多年,却能在朝上博一个中庸的美名,无非是他所涉实事不多。但凡周其如大理寺卿一般经手之事良多,他们不可能毫无察觉。
那本薄册中虽记载了这些年冤死的人命,但罪魁祸首还是梓州刺史,礼部尚书至多只能被定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是他授意。
连他和江怀允都知道这其中关节,礼部尚书为官多年,焉能不知朝廷律令?
周其此举,无非是害怕吐露实情会招致谢杨报复,这才借着他身上的顽毒大做文章。
谢祁的言外之意,江怀允自然心知肚明,但是:“周其不会轻易松口。”
谢祁眼中染上笑意,轻声问:“阿允,你敢和我一起赌一把吗?”
江怀允莫名其妙:“赌什么?”
谢祁迎着他的视线,温声道:“就赌,我的生路,并非只握在他手上。”
这赌注太大,大到江怀允不敢承受。
生命到底只有一次,不是人人都有他这样的好机缘,可以侥幸重活一世。
江怀允慢慢地抿着茶水,半晌,淡声道:“我不和你赌。”顿了顿,又道,“我问过刘太医,你身上的毒藏了多年,甘松香是唯一的线索。”
但凡还能有别的机会,他也不会这般迟疑不定。
谢祁无奈笑道:“阿允,刘太医也说过,我这条命再多活一二十年不成问题。你看,我身上纵然仍存顽毒,也能生龙活虎,可见这毒于身体损伤不大。说不定一二十年过去,这毒反而迎刃而解了。”
“若有万一呢?”江怀允不为所动。
“没有万一。”谢祁不假思索地回,神情认真道,“阿允,我会好好活下去。”
他深深地望着江怀允,停顿片刻,语调轻缓道,“况且……我如今舍不得死。”
身侧有挚爱,他怎么舍得抽身离开?
可即便他言之凿凿地保证,江怀允也只是道:“总有两全之策。”
他始终不愿意放弃周其手中甘松香的线索。可要同时兼顾公允处置和求得甘松香,这谈何容易?
谢祁倍感无奈。
朝廷尚有不少朝臣唯谢杨马首是瞻,周其毕竟是正二品的大员,他的案子所有朝臣都盯着,若是阿允当真因为周其的威胁而对其网开一面,那摄政王的声誉便会大打折扣。
日后何谈令行禁止?
阿允有他的政治理想,离皇帝亲政还有十数年,这数十年,原该是他大展宏图的好时机。但若一开始,摄政王就因为徇私视朝廷法度于无物,那他以后施令岂非处处受制?
他想为他求一个生路,他又不愿意见到他的政治理想还未展开就染上污点。
这是一个无解的僵局。
偏偏谁都不愿意轻易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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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招供
谢祁望着江怀允,轻轻叹了声气:“阿允……”
江怀允不为所动,淡声截断他的话:“周其若求生,就会明白,眼下只有我们能护他。”
谢祁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周其先前拿甘松香威胁,无非是想两边讨好。既能不暴露谢杨的势力以免惹来杀身之祸,又能从阿允这里谋求多一道护佑。
只是他如今在牢狱中走一遭,就算缄口不言,凭谢杨多疑的性格,他也必死无疑。周其在谢杨手下为官多年,早晚会想明白这一关窍。他求生心切,届时自然会如实相告。
如此考虑自然合乎情理,但——
谢祁认真道:“周其未必会信任我。”
他和谢杨多年水火不容,各自的心腹自然也视对方如仇敌。周其纵然会信任阿允,却不见得会信任他。
甘松香是周其手中唯一的保命符,若是此番威胁见效,让他尝到甜头,为防过河拆桥,他更加不会轻易吐口。
届时才是真正的受人所制。
他有心再劝,对上江怀允澄澈平静的目光,终是哑口无言。
是了,阿允这般聪慧,未必看不透其间曲折,如此坚持,说到底还是为了他。
倘若他再继续相劝,虽说是为阿允着想,也未免显得不识好歹。
案子虽急,却也不急于一两日。
想到这里,谢祁咽下满腹劝解的话,笑了笑道:“那就辛苦阿允。”
江怀允神色稍缓,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管家的声音忽然传进来:“王爷,刑部刘大人有请。”
两人闻声,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这个时候刑部尚书来请,定然与周其一案脱不开干系。
江怀允不假思索地起身:“我去一趟刑部。”
“好。”谢祁一笑,“我等阿允回来。”
*
刑部大牢。
周其身穿囚服,沉默地坐在审讯室里。他手缚铁链,半垂着头,头发杂乱,难得显出几分落魄。
江怀允的视线在他身上略作停留,淡声道:“刘大人说,你打算招供。”
周其无力地垂着头,头发乱糟糟地挡住半张脸,哑声道:“……摄政王可要思虑清楚,听了老臣的话,便再无转圜得余地。”
“本王所求,唯政治清明、百姓和乐。”
江怀允声音虽淡,周身的气场却不弱,令人由衷生畏。
周其一动不动的姿态终于有了变化。
太上皇揽权弄政,本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却在私底下始终对着朝政紧抓不放。摄政王既有政治清明的理想,那他和太上皇就永远无法达成一致,自然也就不怕与太上皇作对。
周其喉咙中碎出一声笑,缓缓坐直身体,将藏了多年的隐秘之事悉数诉之于口。
“老臣和太上皇相识于先皇未逝之时,因受太上皇恩惠,言语间又颇为投机,遂引为知己。多年来,暗中为太上皇处理梓州冯家之事,为其出谋划策,忠心效命……”
想起过去二十多年对谢杨的忠心耿耿,周其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自嘲。他语气缓慢地叙说着,“……太上皇避居范阳以后,老臣掌握盛京势力,为其暗中监察百官,随时汇报。这期间,策划了上元节刺杀一案,并在事情败露以后,企图通过房大人之手徇私,未能成事。”
“此后冯易于春闱舞弊,因奉命照拂冯家,为保冯易周全,派家仆前去截杀替笔的骆修文,以斩草除根。后得知无力回天,又让家仆前往范阳,求得太上皇庇护,同时主动揭发检举舞弊,来保全自身。”
其后之事,江怀允便一清二楚了。
周其屡屡办事不力,又为求自保揭发冯易,惹得太上皇不快。是以冯易罪定以后,太上皇命家仆前往途中照拂冯易,亲手送来足以令礼部尚书入狱的罪柄,企图借刀杀人。
上元节刺杀一事与周其有关,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也十分合乎情理。
周其既掌握太上皇在京势力,定然知道谢祁要在上元节和陛下出行之事。先前谢祁闭府不出多年,唯一一次出府,太上皇的心腹要为之分忧,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只是没想到和谢祁的人马撞到一起,被他安排好暗中护佑陛下的禁卫军一网打尽。
周其陷在回忆里,将所知的谢杨势力事无巨细地叙述出来。末了,道:“老臣虽执掌盛京人马数月,但太上皇向来行事谨慎,盛京人马,只认老臣手中的骏马令牌,并不认老臣。”
顿了顿,又道,“老臣此番入狱,依太上皇的性格,定然早在回京的那一个月里,将人马悉数转移。摄政王若依老臣所言查抄,恐怕难有收获。”
谢杨多年培养扶植的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击破的。江怀允并不急于一时。他看了眼面有忐忑的周其,淡声道:“本王明白。”
周其这才算松了口气:“老臣所知,已经悉数相告。老臣深知有罪,但家眷无辜,恳请摄政王出手照拂。”
江怀允沉声道:“本王答应你。”
周其伏地长叩,再三道谢。
江怀允目光落在他身上,终于出口问道:“甘松香在何处?”
周其维持着叩拜的姿势,久久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