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连山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震惊于自家学生终于还是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人,还是该震惊于对方当着自己的面亲了学生。
这种场面对于他一个奔六的守旧人士而言,还是有点太超前了。
他必须竭尽全力保持表面上的镇定,才能不显露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楼远钧虽没预料到会被杨连山撞个正着,但他既然与江从鱼来见杨连山,便不打算再瞒着两个人的关系。只是那么蜻蜓点水的一吻而已,又不是做了旁的!
楼远钧说服自己必须勇于承担情难自禁之下捅出来的篓子,拉着江从鱼走到杨连山面前执了个晚辈礼:“师叔。”
杨连山往左右看了看,见所有伺候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的表现,哪会不知道底下的人对江从鱼和楼远钧的关系早就了然于心!
即便极其不赞同江从鱼背上个媚上的名头,杨连山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发作,拦着楼远钧快行完的礼说道:“进屋再说。”
楼远钧抓紧江从鱼的手跟着杨连山入内。
江从鱼哪还有刚才那看好戏的好心态,趁着杨连山背对着自己,忍不住偷偷瞪了楼远钧一眼,意思是“看看你干的好事”。
杨连山回过身来准备邀楼远钧入座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江从鱼正在用眼神威胁楼远钧。
杨连山:“………”
真担心下次来京师是要给自家学生收尸。
累了,不是很想管了。
三人相对而坐,都没再提起刚才的意外。
江从鱼见杨连山没骂他,一下子又活了过来,对杨连山说道:“……我说的人就是他。”他看了眼楼远钧,回握住对方始终抓着自己不放的手,“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了,以后应当也不会分开。”
杨连山沉默下来。
江从鱼狗胆包天地催促:“老师你不是说要考校他吗!”
杨连山:“………”
手痒,想打学生。
要是一不小心打到了当今圣上,会不会被治个大不敬之罪?
楼远钧倒是正襟危坐,对杨连山说道:“师叔,师弟他比谁都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认同。”
这才是他坐在这里的原因,因为江从鱼非常在意杨连山的想法。
江从鱼比谁都重感情,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回以他同样深厚的情谊。
杨连山仍是一语不发。
这种有违阴阳调和之道的恋情,自古以来有多少是能善终的?
便是偶尔有那么几个喜欢男子的皇帝,后宫中同样也有不知多少如花美眷。
就江从鱼那么大的气性,忍受得了这种事吗?
何况他分明是堂堂正正考的状元,外人知晓他们的关系后该如何揣度他?
怕不是会觉得他这状元也来路不正。
仔细想来,一切都是早有迹象的,只是他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罢了。
须知当初江从鱼才到京师不久,楼远钧便时常造访江宅。
正常情况下,皇帝出个宫都会被详细记录清楚是“何年何月幸何处”,哪可能像楼远钧这样说来就来的?
自己的学生自己知道,江从鱼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从来就没回过头。
杨连山有诸多顾虑横在喉头,问不出口,也咽不下去,最终只能问:“你们可曾想过若是叫天下人知道了,天下人该怎么想你们?”
江从鱼道:“我又不在意天下人怎么看!”
杨连山闻言不由训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知不知道上一个说‘人言不足畏’的人挨了多少年的骂!”
江从鱼道:“那说的又不是一回事,这只是我自己的私事,随他们怎么议论都无妨。”
“你可以不在意,”杨连山的目光转到楼远钧身上,“那陛下呢?陛下也不用在乎天下人的看法?殿下难道不想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明君?”
楼远钧道:“能不能当一个明君,难道决定于我喜欢什么人?我若是立一个女子为后,便能当个明君了?”他辩驳完了,转头看向江从鱼,“我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见过太多不堪入目腌臜事,本已做好孤独终生的打算……只是情之一字,岂是能算得到的?”
在睁开眼看到江从鱼的时候,他非常抗拒这么一段亲密关系,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毫无保留地亲近某个人。
可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都好,自己还是会被江从鱼吸引,片刻都不愿把目光从江从鱼身上挪开。只那么一念之间的松动,爱、妒、嗔、痴便纷至沓来,如汹涌潮水般将他淹没。
杨连山想到楼远钧空悬的后宫,又想到被选到东宫教养的宗室之子。听闻那个十岁大的准太子十分亲近江从鱼,这段时间还曾跟着江从鱼在户部观政。
从这种种举措看来,楼远钧是真心实意想和江从鱼携手一生的,也在不留余力地为江从鱼铺就一条青云之路。
甚至都考虑到了日后继位之人对江从鱼的态度……
换作是任何一个别的身份,能做到这种程度都足以让杨连山动容,可偏偏,楼远钧是一国之君。
伴君如伴虎这种事不是说着玩的,若是有一天楼远钧把爱意收了回去,于江从鱼而言那就是恋情与仕途尽失。
现在江从鱼的处境有多少人艳羡,到时候就会有多少人嘲弄奚落他!
杨连山道:“若是将来色衰爱弛……”
楼远钧道:“这件事应当是我要担心的才对。”
杨连山:“……”
杨连山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也不敢相信楼远钧居然当着杨连山的面说出这种话。
什么叫他才要担心色衰爱弛?
他,江从鱼,又不是只看脸的人!
少冤枉他!
江从鱼道:“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楼远钧却没停下来,反而还趁机向杨连山告状:“师叔应该也听说过曲云奚,当初他在东宫当我的伴读,却又在我受制于鲁家时弃我于不顾——”
“我与他不仅没什么情分可言,看到他时还会想起许多不太好的回忆。”
“偏偏师弟他见对方长得俊,对方说几句软话便把人收留在府中,还把一些十分要紧的差使交给他办。”
“师弟这样行事,着实叫我担心他着了别人的道。”
江从鱼瞠目结舌。
这人怎么这么会颠倒黑白!
“才不是这样的!”江从鱼气道,“明明是他自己说要把人召回来的,结果召回来后又不给人安排差使,这才弄得人家找到我这儿!”
杨连山听得脑壳痛。
这都什么事?!
楼远钧见一状告不成,又叹着气道:“那就不提这一桩,说说那个阿麟吧。师弟他去北狄出使,就带了个人回来养在府中,整日跟对方在校场里骑着马儿聊天。”
“我倒不是容不得他交朋友,可这人若是北狄派来的细作,岂不是能轻易对师弟下手?”
杨连山听得深以为然,看向江从鱼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谴责。
人家楼远钧这也不是没来由地瞎吃醋,反而还处处在为江从鱼着想。
这小子从小看到好看的人就走不动路,他们当真打定主意要在一起的话,江从鱼这臭毛病迟早要惹出祸来!
思及此,杨连山的神色愈发不善了,大有马上要去找鸡毛掸子的势头。
江从鱼:!!!!!
说好的要考校楼远钧,怎么说着说着成批判他了!
江从鱼道:“我又不是傻子,阿麟他是不是细作我分得出来。”
杨连山听着江从鱼倔强的辩驳,哪还不明白楼远钧怎么会说出“我才要担心”这种话。
江从鱼瞧着就跟筛子似的,浑身上下都是漏洞。说不准一不小心就被人利用了去!
尤其他还有帝王的枕边人这一重身份在……
杨连山放心不了,一点都放心不了。
只是见江从鱼一脸闷闷不乐,杨连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人一同吃了顿饭,他就让楼远钧先回去,留他们师徒俩单独说说话。
楼远钧一走,江从鱼就挨了一下午的训。
从他瞒着楼远钧的身份不说训到他整日拈花惹草叫人告上门来。
最后还是江从鱼跑得脚底生风,才堪堪躲过了杨连山的毒打。
不过杨连山最后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关系。
杨连山看得出来,在这段关系里江从鱼看似是吃亏的那一个,实则更患得患失的人却是楼远钧。
人心都是偏的。
若是江从鱼整日为能不能得到楼远钧的宠爱辗转反侧,那他就算是绑也要把人绑回去,再也不许他踏入京师半步。
可既然辗转反侧的是别人,杨连山也就不那么忧心的。
楼远钧与其说是告状,倒不如说是在表明并非江从鱼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江从鱼。
在这段关系里,不安的始终都是楼远钧。
江从鱼反倒是只要做好了决定便义无反顾去做的性格,从来都不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既然如此,杨连山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早在江从鱼当初入京时,他便做好江从鱼惹出祸事归乡的准备,现在只不过是……发生了意料之中的事罢了!
杨连山在年前让人把楼远钧送的活雁给宰了。
江从鱼本来在生楼远钧告状的气,得知此事后忍不住跑去问杨连山:“不是说要送回去吗?”
杨连山道:“学生都是别人的了,还送回去做什么?”
江从鱼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杨连山宰雁的意思,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
去找楼远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