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言暗自说服自己:我只是不想和袁骞分开而已,才不是想跟整天油嘴滑舌、没个正形的江从鱼一个斋!
事已至此,江从鱼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与他们一起去搬东西。
既然已经正式分斋了,他们自然要搬到致知斋去。
就郗直讲那个冷冷清清的选报情况,致知斋人能凑满二十个吗?
事实上江从鱼还是多虑了,前头的斋一报满,剩下的监生就算不想报郗直讲也只能过去登记名字了。除非他们不想留在国子监!
江从鱼几人把东西搬到致知斋,刚选好自己的铺位,其他人也陆续开始搬东西过来。
见他们这边还有两个铺位,几个和江从鱼相熟的新生就齐齐挤了进来,都想抢空铺。
眼看冲进来的几个朋友闹得脸红脖子粗了,江从鱼赶紧出面调解:“都是一个斋的,走两步就见到了,住哪间斋舍有什么要紧的?”
江从鱼拉着几人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劝了几句,竟把他们都劝了出去,齐齐去剩下的空斋舍挑铺位。
何子言忍不住问:“你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怎么都不住进来了?”
江从鱼道:“我说接下来肯定会有些不认识的人住进来,到时候要是别的斋舍没有自己人,许多活动恐怕都组织不起来。”
一听江从鱼勾着他们肩膀地喊自己人,那几个同窗立刻就上头了,纷纷表示包在他们身上。
何子言:“……”
到了傍晚,国子监这边热热闹闹的分斋才告一段落。
眼看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在国子监蛰伏了一整天的暗卫这才回宫去向楼远钧禀报今天的事。
由于江从鱼和那位郗直讲说悄悄话时挨得太近,连暗卫也不清楚江从鱼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能叫对方回心转意的话。
楼远钧听在耳里,关注点却不在对话的内容上。他双手交叉在身前,挑眉问:“离得多近?”
暗卫:。
楼远钧问起了,暗卫也只能如实禀报并补充说明:其实江从鱼后面和其他同窗说话时也是这个距离,应该也算不得……算不得多特别吧。
楼远钧神色淡淡地说道:“下去吧。”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来了,江从鱼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他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是好人,跟谁都亲近不起来;江从鱼则看谁都觉得对方人不坏,跟谁都热络得不得了。
他们才见了几面,江从鱼便能大大咧咧地跟他共浴同眠,是因为江从鱼对旁人也是这样的。
上回江从鱼与袁骞之所以一起迟到,不就是他们一起夜宿城外回来晚了吗?
什么哥哥弟弟,什么一见就喜欢,根本当不得真。
同样的话江从鱼早就不知对旁人说过多少回了。
傻子才会信。
楼远钧默不作声地将指间温润的玉戒转了个圈,这玉戒是他登基那年命人给自己打磨出来的,取的是警戒之意。
每当自己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来,他便摩挲玉戒把那些想法压下去。倘若还不能尽数压下,那就再把它转上一周,告诫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瞧出自己的心思。
很快地,楼远钧轻笑起来。
他可不是傻子。
第18章
楼远钧叫人不用经常汇报江从鱼的事了,只要他好好地在国子监里上课,应当也闹不出什么祸事来。
有那么多大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关心江从鱼交了几个朋友。
只不过为防有人对江从鱼不利,楼远钧也没把暗中保护的人撤回来。
当年江清泓帮过的人不少,杀过的人也不少,难免会有人想报复回来。且江从鱼年纪尚小,分辨不出谁好谁坏,很容易着了旁人的道。
楼远钧特意命柳栖桐去把人接到京师来,可不是为了让江从鱼当靶子的。
他是要让江从鱼享受旁人比不了的荣华富贵,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只要一心一意为他效忠,即便自己人不在了也能恩及子孙后代。
楼远钧独自琢磨良久,又把隐在暗处的暗卫喊了出来,命他们若是寻常的事就不用报了,但若是江从鱼与人起了矛盾挨了欺负还是得告诉他一声。
暗卫喏然应下。
……
江从鱼哪里知道就国子监分个斋的功夫,他楼师兄心里已经兀自来了个千转百回。
郗直讲果然不太受欢迎,别的斋很多都满人了,就他们斋只有少得可怜的二十二人,还多出一间空斋舍来了。
江从鱼对此倒是很满意,当即兴高采烈地与众人商量起这空斋舍的用出来。
虽说这斋舍临近茅房,但拿来摆些杂物还是很不错的,众人便齐心协力把它收拾出来,将院中一些乱摆乱放的杂物安置到里头。
这样他们每日晨起锻炼就够位置了!
接下来几天,何子言几人就见证了什么叫鱼入大海:江从鱼一开始忽悠人家说睡哪都一样,结果竟真的叫他做到了!
他一个人今天睡这边、明天睡那边,时常出没在不同的床铺上与人聊人生聊理想聊第二天吃点啥。
明摆着是仗着致知斋空铺多到处浪。
不过数日功夫,本斋的二十二人就因为江从鱼的存在而亲如一家了,每天早上都一同起来锻炼身体的那种。
至于那郗直讲,竟还真是每日只在上课时出现一下,告诉他们要从哪一卷读到哪一卷,便又用书盖着脸补觉去了。
致知斋中不少都是没得选才来了这一斋,见郗直讲日日如此,心中不免凄苦,觉得自己根本学不到东西,过几个月便要被逐出国子监了。
这日江从鱼吃过饭回到本斋,便见新舍友邹迎在那里抹眼泪,不由上前关心道:“你这是怎么啦?”
邹迎忙把泪给擦掉,说道:“没什么。”
还是江从鱼再三探问,邹迎才说出自己为啥偷偷哭。
他是小地方来的,基础本就薄弱,所以分斋考试落到了丙榜。这本也没什么,只要他抓紧机会迎头赶上就好,偏偏郗直讲又什么都不给他们讲。
今儿遇到与秦溯分到一斋的同窗,对方很不客气地奚落了他一通,说他过几个月说不准就要被退回原籍了。
一想到家中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母,邹迎便觉自己白瞎了这个进国子监的大好机会,痛恨怎么就不考好一点!
倘若真的没待几个月就回去,他父母都得跟着他颜面扫地。
江从鱼也知道郗直讲这几天的态度确实让人很没安全感,他劝慰道:“这才刚分斋没几天呢,过段时间说不准郗直讲就给我们讲课了。”
邹迎虽不太信,却还是收了泪打起精神看书去。
江从鱼自己是乐得清闲的,只是眼看邹迎与其他被逼无奈进了致知斋的人一天天消沉下去,他又有些不忍。
于是江从鱼私底下去寻郗直讲。
郗直讲在斋堂旁的直舍里补觉。
每斋都有这么一处直舍可供学官歇息,郗直讲这处直舍恰巧临水而筑,瞧着十分清幽雅致。
偏江从鱼是个煞风景的,一进屋就开始嘀咕:“马上就是夏天了,这边蚊虫肯定很多。”
郗直讲最近已经听到几次蚊子的嗡嗡声了,又听江从鱼这么一嘀咕,当即坐起身看向江从鱼:“都散学了,你跑来做什么?”
江从鱼道:“您是不是该给我们讲课了?”
郗直讲瞥了他一眼,说道:“是你自己非要选我带的斋,难道不知道我是不讲课的?”
江从鱼矢口否认:“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您当初才华横溢,本来都要三元及第了,却因为长了张好脸被钦点为探花郎!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讲起课来也一定很厉害。”
郗直讲冷嗤:“少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套。”
江从鱼见夸人这招没效果,马上开始改弦更张,给郗直讲说起邹迎他们的难处:他们辛辛苦苦从偏远州县跋山涉水来到京师,难道您忍心让他们什么都没学到就黯然归乡?!
郗直讲道:“早些死了心才好,他们这种出身的家伙最不该有妄想。”
江从鱼生气了,与他辩驳起来:“您自己不也是农家出身吗?”
郗直讲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罪”字:“所以你看我是什么下场。”
当年他二十一岁金榜题名,怀着满腔热血来到京师,想凭借自己一身才学澄清世道。
结果只因不想屈从荒淫无耻的权贵,全家都遭他连累吃了不少苦头,自己额上也刺了个罪字,走到哪都遭人白眼,连卖力气养活自己都没人愿意收。
如今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再也没有什么远大报复。若非新皇再三征召,自己又不想再让年迈的父母被旁人轻贱,他恐怕连国子监直讲这个职位都不会要。
江从鱼听郗直讲来了句“你看我是什么下场”,也想起了郗直讲的遭遇。
是楼远钧给他讲的。
分斋这么重要的事,他跟楼远钧凑一起自然聊到了。
得知他想学点真本领,楼远钧便给他提了郗直讲,说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不愿再展露而已。
提起郗直讲当年的遭遇,楼远钧也是惋惜至极,认为没了这么个人才着实是朝廷的损失。
江从鱼用来让郗直讲收下自己的“悄悄话”,也是他从楼远钧那里听来的秘辛——
郗直讲当初曾以京中权贵为原型写了许多不堪入目的艳情话本,等到那些先皇爱重的权贵倒了台,不少人赫然发现这些书中所写的内容都是真的!
众人把这些艳情话本奉为经典,这些年一直在深挖作者到底是谁。
可惜谁都没找着,只能把那几本“经典”买回家反复阅读、仔细揣摩。香艳不香艳不要紧,他们主要是想批判这些令人发指的丑恶行为!
于是江从鱼那天就对郗直讲说了这么一句话:“郗直讲,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写过什么话本的对吧……”
郗直讲:。
他那时候真就只是想发泄心头恶气(顺便赚点润笔费养家糊口),谁知道后来会有神经病把它们推上神坛!
江从鱼已经在楼远钧面前夸下海口,说是自己一准可以让郗直讲振作起来,现在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他说道:“陛下与先皇不一样,陛下是个明君!”
郗直讲笑出声来:“当年先皇刚登基时,许多人也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这些王侯将相能有什么不一样?兴许他们会为了所谓的明君名头装上一装,可本质上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天下臣民皆是他们手中的棋子,你没了用处肯定是说放弃就放弃。
见江从鱼还想辩驳什么,郗直讲卷起手里的书敲了敲他脑袋,问道:“你面过圣了?”
江从鱼闷闷地答:“没面过。”
郗直讲道:“连见都没见过你就一口一个明君,谁能信你的鬼话?”
江从鱼道:“陛下人可好了,给了我老多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