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只有自由自在地长于江湖之间,才能保有这样的热忱与天真吧。
可是当初举世昏昏,众生皆苦,即便弃官归隐也会看到处处都是被暴政与战乱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天地间根本容不下半个自在人。
就连江清泓不也曾灰心失望地挂冠而去吗?江清泓也并非一开始就有决心抛下自己看重的亲朋从容赴死的,撇去学识与抱负不谈,他同样是会挣扎、会犹豫、会耽于私情的普通人。
老头儿叹了声气。
江从鱼听到了,关心地问:“您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你也别难过,我也不是每次都能钓到鱼的,我乘船进京时就一条鱼都没钓到!”
老头儿乐道:“船都把鱼吓跑了,你能钓上什么鱼?”
江从鱼骄傲地说道:“我把我一个朋友钓了上来。”
老头儿:。
行吧,也算是让你钓到了东西。
“挺好。”
老头儿笑着说道。
这种只需要担心钓不钓得上鱼的日子挺好。
这应当也是许多人愿意牺牲性命极力抗争的原因。
江从鱼见老头儿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边蹲下挑鱼边起了个新话题和老头儿闲聊:“您吃过新鲜鲥鱼吗?那可是我们南边才有的美味,一年就上那么一回。”
老头儿道:“吃过,怎么了?”
江从鱼对他刮目相看:“您肯定去过南边对吧!我听人说京师这边的人可都没吃过新鲜鲥鱼。”
鲥鱼这东西最是娇贵,受不得半点颠簸,往往捞起来没一会它就活不了了。
南边的达官贵人吃鲥鱼,那都是纡尊降贵地泛舟江中吃那么一口鲜。
江从鱼还给老头儿讲了个笑话,说当年有个姓耿的京官到了他们那边,正好碰上难得的鲥鱼季,县令特意邀对方到船上品尝鲜。
那京官吃了以后惊为天鱼,追问这是什么鱼。县令说是鲥鱼,他还不信,说他在京师吃的鲥鱼不是这个口感,而且还有股独特的风味!
原来鲥鱼运到京师后大多已经腐臭不堪,味道那叫一个可怕。幸亏御厨颇有巧思,弄点鸡肉猪肉竹笋之类的混起来一煮,再用银盘盛起来给宫中贵人以及天子近臣享用。
你不够位高权重,还尝不到这样的“宝贝”!
江从鱼也闻过鲥鱼腐坏后的味道,对这种达官贵人才能享受到的“贡鱼”叹为观止。
皇帝都吃臭鱼欸!
这鲥鱼他们真的非吃不可吗?
江从鱼分享完自己在乡间听说的趣事,转头一看,旁边这老头儿的脸色怎么臭臭的?他继续说道:“那京官叫啥来着?据说县令叫他耿大人!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老头儿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我姓耿。”
没错,那笑话里的京官就是他。
他当初第一次去南边尝到新鲜鲥鱼,愕然发现它和御宴上所吃到的进贡鲥鱼截然不同!任谁碰上这样的事,都不可能不惊愕吧?
结果他就那么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惊讶,竟在当地留下了这么多年的笑谈,连江从鱼这样的小辈都还津津乐道。
接收到老头儿愤怒目光的江从鱼:。
他哪里知道讲个鲥鱼逸闻都会遇到本人啊!
江从鱼赶忙挑好两条自己想要的肥鱼,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惹不起,惹不起。
十几二十年前就已经当上京官的人,现在的官能小吗?
早知如此,他就不报上姓名了!
有了这么个插曲,江从鱼没有再在半路上瞎晃悠,提着鱼直奔国子监。
跑得气喘吁吁。
沈鹤溪正在树荫下拿着本书在看,见江从鱼咻地一下跑进来,不由放下书诘问:“你跑得这么急,是有狗在后面追你吗?”
江从鱼辩驳道:“狗才不会追我,我遇到的狗都很喜欢我。”他骄傲地挺起胸脯,“从小到大我就没被狗追过!”
沈鹤溪冷冷横他一眼。
江从鱼压根不怕他发怒,熟门熟路地提着鱼跑去厨房,对着人家厨子一股脑儿交待了两条鱼分别要怎么吃,才又搬了张凳子跑出去做到沈鹤溪旁边去,殷勤地帮沈鹤溪把茶水满上。
沈鹤溪道:“回去读你的书去。”
江从鱼道:“我是来向您道谢的,您怎么一开口就赶人呢,怪伤人的!”
沈鹤溪道:“你看起来不像是能被伤到的。”
江从鱼不管沈鹤溪的臭脸,一个劲地说沈鹤溪当真是最最维护学生的好祭酒,回头他一定写信给老师好好讲讲。他来到这国子监,感觉就跟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沈鹤溪道:“看得出来,你确实当成自己家了,整个国子监再没有比你更自在的人。”
江从鱼只当没听出沈鹤溪话里的嘲讽,改为向沈鹤溪打听朝中有没有姓耿的大官。
沈鹤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从鱼把自己在码头上干的好事囫囵着讲给沈鹤溪听。
沈鹤溪:“………”
你这惹事的能耐可真不小,怎么不把天也给捅个洞?
沈鹤溪道:“是有一个,礼部尚书就姓耿。”
江从鱼:。
他如今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礼部尚书是干什么的他还是知道的。
很不巧,他们国子监隶属于礼部,而他们如果是想靠科举晋身,同样也要到礼部贡院考试。
好消息,耿尚书确实没有在国子监这边当学官的学生。
但坏消息是,整个国子监和科举考试都归人家管!
江从鱼小心翼翼地追问:“他老人家记仇吗?”
沈鹤溪瞥他一眼,说道:“你要是不背后说人,就不用担心这种事了。”
江从鱼道:“我哪里知道会遇到他本人,明明只是我们那边口口相传的笑话而已。”
沈鹤溪道:“各地风土人情皆不相同,也都有只在当地才有的土产,外人不知道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因为这种事便去嘲笑别人,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你要是一次失言就被嘲笑个十几二十年,你能高兴吗?”
江从鱼被问住了。
这事要是落到自己头上,那确实挺难受的。
只不过笑话这东西大多都是有点缺德的,不缺德的都不好笑,他从小这么听人讲了,自然也这么对人说。
江从鱼虚心受教:“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不这样嘲笑别人了!”话落后觑见沈鹤溪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才继续请教道,“那我现在怎么办?耿尚书会不会一直生我的气?”
沈鹤溪说:“耿尚书不是记仇的人。”
他这话其实也就糊弄江从鱼,耿尚书是秦川人,年轻时脾气最是火爆,也最爱以牙还牙。后来受的挫折多了,他才不得不收敛了些许脾性。
只不过朝中这些活下来的老臣,当初大多是被江从鱼他爹明贬暗保给护下来的。他们即便嘴上不提,心里头也大多还念着几分旧情。
只要江从鱼不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愿意出面保他的人可以说是多不胜数。
正是因为江从鱼在京师走上几步就能遇到个他爹的故交,沈鹤溪才对江从鱼要求得更为严格。
这孩子才十几岁,好奇心重又年轻气盛,最容易行差踏错,过于宽纵反而是害了他。
要不然杨连山这么容易心软的人怎么会对江从鱼那般严厉?无非是爱之深,责之切。
缘分这东西还挺奇妙的。
沈鹤溪与江清泓曾是“北张南杨”这一辈中公认的最出色的弟子,却阴差阳错地没有任何交集,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
他当初因缘际会之下结识的是杨连山,与他成为知己好友的也是杨连山,所以江从鱼在他这里是杨连山的学生。
他不会让江从鱼在自己眼皮底下行差踏错。
江从鱼哪里知道沈鹤溪的用心,只觉得沈鹤溪这人虽然老爱板着一张脸,但人还怪好的,不是那种不愿意听你说话的臭脾气。
他开开心心地在沈鹤溪这边蹭了饭才离开。
第28章
江从鱼回斋舍的路上遇到几个同窗,与他们一路聊回去,却听有人埋怨秦溯那批人不仅狗眼看人低,还爱学他们做事。
他们结伴读书读报,秦溯那边也跟着学。
江从鱼笑着宽慰道:“这些本来就是很寻常的事,哪有我们做了人家就做不得的道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许多人一思及那些人的态度还是如鲠在喉。
他们的出身是不如那些官宦子弟高,可他们也不用一见面就把“我看不起你”几个大字写在脸上吧?
叫他们怀疑他们家里是不是小人得志才侥幸当了高官,要不然他们家的儿孙怎地这么没教养?
江从鱼对自己偶尔遭人白眼的事不甚在乎,只觉得“不遭人妒是庸才”,可他不能叫其他人也不放在心上。大家都才十几岁,凭什么要忍受对方的无礼对待?
他一路上认真聆听着众人的想法,并没有再劝他们别在意。
待到回了自己的斋舍,江从鱼就坐在那儿思量起如何处理这些不明不白的矛盾来。
许多事其实都是堵不如疏的,没有叫哪边一味忍让的道理,不能把邹迎他们的志气都给磨没了。
何子言几人回来见他用老僧入定的姿势坐在那儿,觉得古怪得很。
何子言坐到自己床铺上问他:“你在做什么?”
江从鱼想得差不多了,听到何子言的叫唤后便睁开了眼,笑嘻嘻地说道:“想你呢。”
何子言现在早习惯了他的不要脸,骂道:“别整天胡说八道。”
江从鱼也不胡咧咧了,乐滋滋地朝袁骞几人招手,摆出一副“共商大事”的架势邀他们一起坐下说话。
等到同寝几个人都坐下了,江从鱼才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众人听完俱都有些意动,纷纷表示自己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