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众人都离开了已然杯盘狼藉的座位,呼啦啦地聚拢到江从鱼身边看起了今年端午的龙舟决赛。
哪里还有方才那文人雅聚的斯文样。
柳栖桐没和小年轻们挤,只立在外头看着被所有人簇拥在中间的江从鱼。
他最初还担心江从鱼到了国子监会被人欺负,如今看到连秦溯都与江从鱼成了朋友,便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他的师弟这么好,自然是走到哪都那么受欢迎,谁舍得欺负他?
……
另一头,楼远钧回到宫中,瞧见了何家递进来的拜帖,想了想,命人宣他们入宫吃个家宴。
何家欢天喜地地进宫赴宴,还把隔壁没男人在家的何二夫人也捎上了。
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的,瞧着还怪热闹。
楼远钧对何家算不上是亲厚,只不过对方是他生母的血亲,而他恰好又没什么亲人在世,逢年过节便与他们见上一见。
他对生母的印象已有些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对方生命中最后那几年其实已经疯了。
有次对方甚至想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说他与那位残暴无道的先皇一样是个怪物。
楼远钧记不清当初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没有乖乖被杀,而是在激烈挣扎之下在身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血一直流。
偏偏那个想杀他的人又如梦初醒般哭着求人来救他。
求别人救救她的孩子。
眼泪一直打在他身上。
湿润而黏腻。
他很不喜欢。
楼远钧觉得自己确实是个怪物。
他认为在那种情况下他们最要紧的就是想方设法活下来,不需要谈论什么感情。
即便有再多不相关的人死在自己眼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们母子俩都已经朝不保夕了,他的母亲却还在为外人流泪。
不过从生母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控崩溃之中,楼远钧也明白了,他并不是在父母期待中降生的孩子。
他的生父是个谁都不爱的昏君,他的生母则并不想为昏君生孩子。
没有人喜欢他。
没有人想看到他长大成人。
很可惜,他还是活了下来。
在这个肮脏不堪的皇城之中躲过一次次想置他于死地的阴谋算计,成为了整个天下的主人。
当初那个拖着病体起复回朝、呕心沥血保住他这个太子的江清泓,知道他扶持的是到底怎么样一个人吗?
楼远钧坐在御座之上,笑着听何大国舅他们轮番说着哄他高兴的话,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知自己这张人皮能披多久”。
到家宴要散场时,楼远钧单独把何子言留了下来。
何子言有些欢喜,又有些忐忑,不知楼远钧有什么话要专门交待给自己。
楼远钧一眼看出何子言的紧张,温言说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朕平时可能会微服出宫,你往后无论在什么时候见到朕都不要与旁人提及朕的身份。”
何子言没想到楼远钧是要跟自己说这个。
既然楼远钧是白龙鱼服到宫外体察民情,他当然不可能跟别人说破楼远钧的身份。
这事往小了说会惹楼远钧不高兴,往大里说就是泄露圣踪,要是楼远钧在宫外出了什么事那罪名可就大了!
何子言乖乖应下。
“对你最要好的那几个朋友也不能提。”楼远钧摩挲着指上的玉戒,语气分明很轻描淡写,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你要是做不到,朕会对你很失望。”
何子言心中一紧,忙说道:“我肯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楼远钧让他与家里人一起出宫去。
何子言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与何国舅他们会合。
等出了宫门,何国舅夫妻俩才问楼远钧留他说了什么。
何子言据实以告,说完还有点茫然,不知道楼远钧此举有何深意。
何国舅夫妻俩也想不明白,不过他们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齐齐叮嘱何子言:“陛下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何子言哪里敢违背楼远钧的意思,他本来就最希望得到楼远钧的认可。
他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一定牢牢记住楼远钧吩咐的话。
提到要好的朋友,何国舅又给何子言掏了几张银票,让他晚上请江从鱼他们吃饭时大方一些。
江从鱼可是陛下的心肝宝贝,和他打好关系准没错!
又听到心肝宝贝这词儿,何子言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虽然觉得父母的说法很一言难尽,何子言还是麻溜把银票给揣怀里了。父母主动给的零花钱,不花白不花!
傍晚见到开开心心玩耍了半天的江从鱼,何子言还把心肝宝贝这称呼讲给江从鱼听。
不特意跟人抬杠的时候,江从鱼还是很会哄人开心的。他夸道:“我都没见过陛下,哪比得上你们家与陛下的亲近。”
瞧瞧,何子言中午进宫吃了顿家宴,看起来高兴得浑身都要冒泡泡了。
何子言有点不好意思,见只有韩恕他们到了,当即转开了话题:“你那位兄长呢?不是说好要过来的吗?别等会又说有事不来了。”
江从鱼道:“是我们来得早了,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呢。”
何子言道:“若是他这次不来,那就是藏头露尾、居心叵测的家伙,你可别再被他骗了。”
江从鱼正要为楼远钧辩驳几句,就听到伙计在外头敲了敲门。
他知晓应当是楼远钧来了,欢喜地亲自起身跑去打开门迎接。
何子言几人的视线齐齐转向门边,只见伙计旁边立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方一袭青底云纹衫,头戴镂花白玉冠,手执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竹骨折扇,衣着分明素雅得很,却仍掩不住那天生的清贵俊逸。
江从鱼也是头一回见楼远钧这么穿,望向楼远钧的目光灼亮无比,仿佛在他眼里楼远钧就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无论做什么打扮都叫他喜欢得不得了。
若非还记得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江从鱼就要直接往楼远钧怀里扑了。
楼远钧对上江从鱼亮亮的眼睛,有点想伸手把他捂起来。再叫江从鱼这么双目灼灼地望着,他说不准就忍不住要吻上去了。
楼远钧挪开目光,看向何子言几人。
何子言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刚才还在劝江从鱼不要被他那所谓的兄长骗,打心里觉得对方是图江从鱼的家财和地位才蓄意哄诱江从鱼,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楼远钧哪里会图这些东西?
江从鱼的家财和地位,都是楼远钧给的!
何子言终于明白中午楼远钧为什么要特意留下自己叮嘱那么几句话了。
原来江从鱼说的兄长是楼远钧!
那个在江从鱼口中每次休沐都会来看他、悉心给他讲清楚京师各家情况的人,就是楼远钧!
亏他还明里暗里在江从鱼面前夸耀自己家多得陛下看重,却不知真正得陛下看重的人是江从鱼才对!
何子言还在震惊之中没法回神,就对上了楼远钧扫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冷淡而锐利,像是在提醒何子言别忘记了答应过的事。
何子言背脊僵直。
江从鱼拉着楼远钧坐下,见何子言表情有些奇怪,凑过去得意地和他夸起了楼远钧:“你也看呆了对吧?都说了我师兄天下第一好看!我第一次看到师兄也是呆了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何子言感觉楼远钧的目光又朝自己投了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别胡思乱想。
又不是现在才知道江从鱼深受陛下爱重。
他答应过陛下,不能在江从鱼面前暴露陛下身份。
何子言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跟江从鱼还起嘴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见到好看的人就走不动路?”
江从鱼闻言赶紧瞧了眼楼远钧,见楼远钧还是朝着自己笑,才放下心来。他为自己辩驳道:“我已经很久没看过别人了!”
何子言面上强自镇定地和江从鱼瞎扯着,心里却忍不住想:他那不太靠谱的父母竟也有慧眼如炬的一天。
江从鱼果然是陛下的心肝宝贝。
第52章
一顿饭吃下来,何子言只敢和江从鱼几人搭话,完全没了前头说要帮江从鱼把把关的气势。
饭后各自归家,袁骞与何子言同路,见何子言还是那副怂了吧唧、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问道:“你怎么了?不是你说要见的吗?”
袁骞也曾随兄长面圣,只不过楼远钧平时的衣着和接受朝臣朝见时不太一样,且当时离得又远,还有冕旒遮挡,他都不太看得清当今天子的长相。
也只有何子言这种“家里人”,才能看到便服出现的楼远钧。
何子言想和袁骞说实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楼远钧那句“朕会对你很失望”,顿时又闭起了嘴巴。
陛下隐瞒身份与江从鱼往来,应当是不想江从鱼在他面前太拘束吧?
陛下对江从鱼寄予厚望,是以许多事情都想自己手把手地教江从鱼。若非朝臣反对得厉害,江从鱼早就被陛下安排入朝为官了!
何子言心里酸得冒泡,还没法对好友明说,只能郁闷地道:“他这兄长不像是坏人。”
袁骞想起楼远钧的姿仪与气度,点了点头,认同了何子言的说法。
以江从鱼那看到谁长得好看就要凑上去聊几句的德性,对上楼远钧估摸着有说不完的话。难怪他总把这个“兄长”夸上天!
两人讨论了一会,何家就走到了,袁骞便别过何子言径自归家去。
何子言跑回家,把自己埋进枕头里闷叫了几声,暗骂自己做什么要操心江从鱼会不会被人骗。
现在好了,自己还得费心保守秘密,时刻提防着别一不小心向江从鱼泄露了陛下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