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一个阿姨拎着东西进去,绕过比他个子还高的黑色花艺铁架,上面缠着生机盎然的绿色藤蔓,间或开着一两朵黄色小花。
阿姨帮忙架上画框,晏雪就安静地坐在玻璃窗前,望着不断蜿蜒往下爬行的雨痕,定定地出神。
九岁,本应该是很爱闹腾的年纪。
但是晏雪却格外安静。
他知道自己并不真正是秦家的人,对秦家的人亲近,却又不是那么亲热,除了对秦勖。
对阿姨、管家等人,则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会像是秦家的主人一样把他们的服务当做理所当然,而总是会礼貌地轻声道谢。
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的骄纵,让秦家长辈们很欣慰,同时也让阿姨们对他很照顾。
此时,晏雪重新执笔,调了水粉颜料,专心致志地顾着画布上的枯败了的玫瑰海洋。
他还很小,但隐约知道,这一场瓢泼的大雨劈天盖地地结束,今年的玫瑰花就算是开到了尽头。
阿姨在另一处,摘了好些斑斓鲜艳的花朵,插在花环架子上。
等编完了两个花环,她起身走近说:“小少爷,我把两个花环给太太送过去,顺便取点水果来。你不要出去,外面雨水大,石板路滑。”
晏雪点了点头,墨黑的眼眸盯着画布,没有回头,但口中却叮嘱:“姨姨,慢点走。”
阿姨听见柔软的声音,笑着道:“好,我慢慢的。”
她知道晏雪很乖,一定不会乱跑。
秦家在某种程度上,固若金汤,别说是外人,就说一只外来的苍蝇想飞进来都得在一道道大门处登记。
阿姨撑着一把大伞,提着一个花篮离开了。
晏雪听着雨声,独自作画。
心里想哥哥几时回家。
秦勖过几天要办生日宴,成人礼。
本来也是要在家等着招待二叔和堂弟,但外祖家里有个长辈忽然病重进医院,秦勖便陪着许婉云前往探视,说是晚饭前回来一起用餐。
另一处,从主宅跑出来玩的秦冕,躲过了家里阿姨的跟从,钻进玻璃花房时,完全没注意另一处角落里小小的人影。
秦冕看花房布置精巧,完全是室内模样,一个中式茶台上还有纸巾湿巾,他跑过去抽出来擦头发,脱掉了外套搭在椅上。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水杯,揭开盖子看了看,没有可以饮用的水。
他到处晃,停不住的手胡乱拂过锦簇的花团,不小心摸到了枝干上的刺,扎破了皮肤,立刻渗出一点血。
他倒也不在意,也不怕疼,抽纸巾擦擦便丢开了,口中哼着歌曲,一转身就看到角落里寂静无声地站着个白色影子,一惊,瞪大了眼睛。
阴沉沉的花房一角,深深浅浅的绿意里,藏着细瘦的小孩身影,白色上衣,雪白脖颈,圆圆脑袋上的头发却漆黑如墨。
秦冕从十五岁开始就与同学在放学后,偷偷看十八禁的恐怖惊悚片,这一眼让他头发发麻,头发几乎根根炸起。
他搞不清楚对方是人是鬼,操起手边的一根不知作何用处的木棍子,以握住棒球棍的姿势,轻手轻脚地上前。
晏雪沉浸在眼前的画里,等听见脚步声,已经晚了。
他扭头的瞬间,听见一声低呼,同时右侧肩膀后方传来剧烈疼痛,整个身体站不住往前扑,根本顾不得面前的画布,手已经本能地撑上去。
但是画架不能承力,他整个人连同画架一起倒在玻璃窗前,额角重重砸上去。
“啊?你是人?!”
秦冕的中文是秦敬特意找多名老师一起叫的,平日在家也是尽量以中文交流,别让他带上太多外国人的腔调,加上他也有语言天赋,尽管十几年不长在国内,也没有任何口音。
晏雪不知道这是谁,后肩和额角疼得耳朵嗡嗡作响,眼泪一下子就积蓄在眼眶里,倒在地上抬起脸时,泪珠子顺着光洁细白的脸蛋滑下去。
秦冕看到他难辨男女的漂亮侧脸,大惊,丢开棍子,“你……你是谁?你是秦家的妹妹?”
晏雪左手快速擦拭泪痕,咬住牙关,愣是在痛楚中一声不吭。
他好像已经逐渐养成了再痛也不愿意哭不愿意喊出声的习惯,除了在哥哥面前。
他已经想起来,哥哥同他说,今天会有客人来。
秦冕见他这么小,完全看不出几岁,也分不出男女,只通过一头乌黑短发和上衣下裤的打扮,但是瞧着他湿漉漉的黑色睫毛黏在一起,雪白的脸蛋比他见过的任何外国小孩更精致可爱,实在是有些震撼。
玻璃窗上是劈啪作响的雨声,浓郁的阴云笼着天,一点点的亮光都看不到了。
秦冕脑袋昏昏,只感觉自己好像是砸了个秦家的孩子,要是被他爸和爷爷知道,估计饶不了他,更何况这个男孩子这么可爱。
他扑过去:“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起来。”
本来忍着痛苦,极其安静的晏雪,在面对他伸过来的胳膊时,仿佛看到了动画片里时常作为坏人的八爪鱼的触手,忽然惊恐起来,低声叫嚷着:“不要!不要!”
他拼命往后挪,随手抓起一把颜料盒往面前人身上砸去。
秦冕被砸得上衣满是油彩,有点恶心,动作稍微一迟疑,就被忽然爬起来的晏雪推了一把。
但是秦冕毕竟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体魄强健,哪里轻易会被一个九岁的小孩推到,只是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而已。
他这个年纪,又是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有好脾气,现在被泼得满身脏,恼羞成怒:“你干什么!我要扶你起来啊!”
晏雪趁着他踉跄,已经爬起来往花房外跑。
毕竟是时常的地方,轻车熟路地就推开一扇小门冲进了雨水里。
秦冕不认识路,只跟着他跑,大声怒喝:“你不许跑!你再跑试试!”
晏雪吓得满脸混杂着泪水雨水,错身跑进了玫瑰花田里。
被雨水砸得的七零八落的玫瑰花,许多只留下枝干。
尽管当初栽种时,考虑到观赏性,选择的是少刺的花种,但难免依旧存在。
晏雪一脚深一角浅地穿梭在枝条间,露在外面的胳膊已经被划了多下,但他并不觉得疼。
秦冕跟鬼一样,莫名地追着他喊:“小鬼!你别跑,听见没有!”
阿姨过来发现晏雪不在,画画的架子和颜料都散乱异地,才知道不妙,赶紧去叫人通知主宅的周管家。
等周管家带着秦庄来花园时,刚好秦勖和许婉云也回来,得知来大宅做客的秦冕和晏雪,都不见了。
傍晚的大雨滂沱中,秦庄和许婉云担心不已,跟在秦勖的身后往花房这里跑。
秦敬得知后,也没办法,只能赶紧来找儿子,结果谁知道儿子跟落汤鸡似的跑过来。
“爸!”
秦敬冲上去看了看:“你怎么回事?!怎么跑里面去了?”
许婉云问:“晏雪呢?小冕,你看到晏雪了吗?”
“谁?”秦冕问道,“你是说那个神经病小鬼吗?”
一把把黑伞里,秦勖冲出来拽住他的领口,把这个几年不见的堂弟直接从地上拽起来:“他在哪里?”
快到十八周岁的秦勖,已经一米八五,整整比小两岁的堂弟高一个头。
秦冕惊魂未定,见着秦勖的杀人一般的眼神,吓一跳,拼命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我怎么知道,他跑没影了,我让他别跑,他可真疯。”
秦庄夫妻俩上前阻挠儿子,问清楚晏雪是往玫瑰花里跑,秦勖已经拔腿冲进去。
许婉云在后面着急,让保镖给秦勖撑伞,但他人高腿长的,一溜烟地就冲进了花田里。
她有些着急的问:“小冕,那晏雪跑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天这么暗,那里黑魆魆,我看都看不到,我就赶紧跑回来了。吓死我了。”
秦冕往爸爸怀里抱,“爸,那小孩跟鬼一样,脸惨白惨白的。”
秦庄都有些生气,低声道:“小冕,晏雪是很乖的孩子,我们把他当自家孩子看的,秦勖更把他当亲弟弟看,你不要这么说。”
秦敬倒是不在意,他知道晏雪是怎么回事。
之前还担心过,会不会多一个分家产的,结果得知户口没往家里迁,就没在意。
最多就是往家里养了个小宠物而已。
一个小宠物,怎么比得上自己儿子金贵?
秦敬打个圆场,先带着秦冕回去,到底不舍得说儿子,到了秦老爷子面前也只说他受了伤,大声叫人喊家庭医生来。
秦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廊处看。
天色暗下来,花房的灯光全开了,保镖们手里还拿着照明工具。
他皱着眉,沉沉不语。
晏雪抱着腿,坐在一棵树下。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力气,横穿了整个花田,跑到大宅最外侧来。
整个大宅外侧是高大的灌木丛,较大的树冠可以挡住一些雨。
那个陌生人没有追来。
但是周围阴仄仄,晏雪感受到害怕。
明明花房的亮光就在花田的另一边,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跑过去,也不知道该往哪一边绕过去才能最快到大宅。
他抱着膝盖坐在树下,瑟瑟发抖。
额角的血留下来时,他都没有感觉,浑身都湿透了,黏腻恶心。
只有后肩一阵阵地疼。
晏雪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现在脑袋很疼,只想快点看到哥哥。
可是哥哥在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花田的方向响起了一声“小猫?”
“哥哥!”
晏雪猛的起身,可是他坐得太久,浑身被雨浇得冰凉,一屁股又坐回去。
等看清楚跑上前的人影时,晏雪张开干裂的嘴唇,终于发出一声呜咽的哭腔,“哥哥!”
秦勖看到了他惨白的脸孔与失血的嘴唇,太阳穴突突跳动,上前紧紧地抱住团起来的小小少年,皱着眉,担心到极致后,嗓音发紧发颤地安抚他:“不怕,哥哥来了。”
第0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