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终于看见那座吊脚楼,搭在悬壁山腰,吊脚由崖壁凸起的黑色大石块支撑,吊脚楼下有一条索桥,与悬崖对岸相连接。
送仙岭的村民们在悬崖边缘驻足,一层叠一层,他们犹如奉神般虔诚地向吊脚楼祷告,嘴里不约而同发出相同的声音,那是周秦从未听过的语言。
仿佛来自某个极度遥远的国度,沉淀在阴森的角落,被时间遗忘,被历史掩埋。
吴维不由自主地发抖:“就是这里。”
他感觉到了,湿冷,刺骨,莫大的悲哀和忧愤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被藏阴局藏起来的负面情绪,在虔诚的祷告声中,向所有人倾泻下来。
村民们齐刷刷跪倒在地,他们在笑,眼泪却顺着眼角下落。
那是一个文明消失,古老的悲哀。
周秦一回头,吴维笑比哭还难看,咧着嘴:“老大,你哭什么。”
周秦深吸口气,反问他:“你哭什么?”
吴维怔忪,摇头叹气:“我也不知道。”
几个人就在这莫名其妙的落泪中面面相觑。
一道高亢的鸟鸣声伴随长风响起,犹如古旧的晚钟敲响,在太阳即将死去时,部落信奉的神祇降临大地。
尤异轻声道:“山雉。”
周秦抬头望去,十二只山雉身着华羽,流光溢彩的被羽撕破了阴霾的天际,它们在灰黄的天空上盘旋,羽翼大大地张开,在即将死去的太阳身旁,引吭高歌,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紧接着,很快,接二连三的村民在他们身后倒下,山雉只有头顶一只眼睛,那只绿眼扫过的地方,人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去皮肉,蜕化为狰狞的尸骸。
有人倒下时仰望天空,他的骨架变成一滩烂泥。
有人倒下时凝望悬壁,他的骨架仍旧屹立。
可怕的杀戮在荒原上继续,更可怕的是,这些骨架仍然在走动,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
就像行动的骷髅,面朝悬臂的方向,高高举起双手,然后额头磕地。
骨头与骨头的摩擦声,像极了祷告的旋律,尖锐刺耳。
吴维下意识捂住耳朵。
周秦忽然反应过来:“山雉!山雉在带走……带走生命……”
不对,这些人骨还在动,不能说是无声无息的寂灭和死亡,而是——
那时,尤异讲完那个故事,他说,被山雉带走的灵魂,在不生不死之间,永无轮回。
周秦骤然明白了,为什么要叫藏阴局,无生无死,非生非死。
永远活着,就是永远死去!而永远的死去,就是永生!
一个只有生或者死的世界不可能存在,那么一个世界如果在生死之间呢,在那个临界点上,维持着永恒,永生,或永死。
河水开始暴涨,1935年的夏天,远道而来的长风伴随酷暑盛夏,太阳在炙烤大地,河流在向山地蔓延,洪峰涌起淹没田野、房屋、牛羊和人民。
在湘西古老的山林中,被驱逐进深山的部落,同样遭遇了这百年难遇的天灾。
在洪水咆哮着到来的前一刻,虔诚的信徒向悬壁祷告,他们祈求着来自先祖的山雉之灵施与援手,使他们免于灾害、死亡和流离。
而悬壁本身,就是——
周秦瞪大双眼,瞳孔骤然锁紧。
他的眼底倒映出裂纹,悬壁在破裂,吊脚楼的房檐开始坍塌,瓦片与稻草接二连三下落,深不可测的悬崖下洪水轰隆作响,大地因灾难的来临而剧烈震颤。
与此同时,山雉的杀戮还在继续,华美到近乎凄凉的羽翼扑向他们。
尤异大喊:“别看——”
颜溯反手挡住吴维惊恐瞪圆的双眼,闭上自己的眼睛。周秦拉着尤异,挤开越来越多的骷髅人,快步后退:“往后,快!”
湘江暴涨,每一条支流都无法逃逸。
腥臭的河水从悬崖下涌上来,就像恶鬼从深渊爬出,洪水蔓延,很快,形成滔天之势,声势浩大地扑向人群。
屹立的枯骨在洪水冲刷下轰然坍塌。悬壁的裂缝越来越大,他们都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水流从缝隙间汨汨涌出,就像石壁在流出浓黄血液。
“悬壁…就是送仙岭的河堤——”周秦握紧尤异:“河堤,被洪水,冲塌了——”
周秦从来没有这么悲壮的感受到,一个残存于世的部落,消失在一场天灾中的无尽悲哀,他们渴望着存活,不停地跋涉,终于找到家园,却逃不过这场洪灾。
他们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安静又壮烈的消亡。
就像眠蛊的传闻里,那个男人跋山涉水,最终逃不出失去一切的宿命。
轰隆。
悬壁即将坍塌的前一秒,尤异却甩开周秦,只身冲进暴涨的大水中。
“尤异——”周秦声嘶力竭地呐喊,河水不留情面地冲刷而来,水势滔天将他们击退,周秦后背撞上树干,巨力作用下,喉咙里涌出一口热血,树干在身后折断。
颜溯和吴维紧紧抱着另一颗摇摇欲坠的老松,吴维快急哭了:“老大,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淹死,怎么办?!”
只要看一眼山雉,就不会死。准确地说,不生不死。
吴维浑身都是泥水,一张嘴,河沙冲进喉咙里,恶臭难闻,他眼泪鼻涕一齐涌出来,心跳快到蹦出胸腔。
“要么,看山雉…”吴维急昏头了,直打哆嗦,与兵临城下的死亡相比,不生不死似乎更容易接受。
“不行!”周秦想也没想,一口否决。
颜溯沉默地抓紧树干,没说话,河水涨势越来越凶,漫过了所有人腰部。颜溯坦然地望向暴涨的洪水,轻声道:“如果严衍真的不在了,我会为他殉葬。”
周秦紧紧盯着尤异离去的方向,那单薄身影被大水淹没,不见踪迹。
尤异为什么进去,为什么孤身涉险,他会游泳吗,金蚕还附在颜溯那颗石头上,没有金蚕,他一个人能行吗。
一连串的问题涌出脑海,以至于他都忘记恐惧即将到来的死亡,他把眼睛大大地张着,额头青筋凸起,上下牙死死地咬着,他抱住树干,千方百计试图逆水游过去,然后刚迈出半步,就被大水狠狠拍回来。
在天灾面前,人类渺小得像个笑话。
洪水涨到了胸前。
吴维熊抱住老树,额头汗水滴落,他的脖子僵硬发酸,眼皮忍不住上撩,只要看一眼山雉,姑且还能算作活下去——
颜溯掌心握着那块石头,金蚕依然在沉睡。
假如这时候从天上俯瞰,会恐惧地发现,大水倒灌山林、田野,不留情面地淹没房屋、车马和街道,大地在洪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水势将整个山坳化为汪洋。
他们的身体被大水冲刷,不受控制地漂浮起来,遒劲的老松无法再承担来自山洪的冲击,几欲断裂。吴维闭上眼睛祈祷。
黑色阴影最终蚕食了整个太阳,山雉高亢的叫声令人绝望。
倒计时的最后一秒,华羽刷然腾展,那是一只巨大的山雉,通体乌黑,同样有一只绿色的眼睛悬在头顶,就像修罗阎王对大地投下的注视,它举着脖子朝他们飞来。
尤异抓紧山雉的脚爪,被那只体型大到不可思议的山雉带在空中,身体猛烈的晃动。
他在制伏它!
周秦狂喜,尤异还活着,他竭力抻长脖颈,冲尤异高呼:“异崽!”
吴维和颜溯同样睁开眼,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
尤异看上去无比艰难,那只大山雉显然不好对付,它张开硕大的翅膀,带着尤异在空中瞬间折返,冲向山崖。
周秦手心捏着汗,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尤异像个猴儿一样吊在山雉爪上,他左右摇晃,以难以置信的灵活,凭空竭力,另一只手撑住山雉趾爪,一跃而上。
悬壁在逼近,尤异额头渗出细汗。
风声在耳边刮过,犹如雷鸣,轰然作响,长发卷起了衣襟,将他身上所有水珠甩在身后。
山雉仰头狂叫——
千钧一发之际,尤异伸手抓进它的脖子,翻身而上,骑到了黑山雉背上!
轰——
悬壁彻底撞裂,失去河堤的保护,大水无边无际地灌进山坳,碎落的石块随流水冲向周秦他们!
尤异骑在山雉背部,双手快速结印,嘴里念念有词。
从旁人视角看去,除了额头流下的汗水,尤异依然那么镇定,他面不改色、不疾不徐的念术咒。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完全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不会驭兽,但他会驭蛊,如果山雉真的和眠蛊有联系,那么黑山雉应该会听从他的驾驭。他伸出双手,结印狠狠拍向山雉后颈。
“天开五地,奉我命来。”
黑山雉的翅膀瞬间伸展到极限,遮蔽了天空那彻底沦为死寂的黑太阳,它急速下落,在半空中骤然停住身体。
尤异伏身,紧紧抱住它的脖子,良久,呼出一口浊气,胸前好似受了猛烈的一击,他脑袋发晕,要控制这种古老的遗物并不容易。
他坚持不了多久,必须抓紧时间——
黑山雉倒头冲向水面。
周秦借力跃起,躲开随洪水砸下来的山石,大喊:“先救他们!”
山雉扑向吴维和颜溯,尤异朝他们伸手,吴维一把抓住,撑着老松跳上去,攥紧了大山雉的颈羽,它的羽毛,硬的像钢针。吴维头皮发麻,这辈子没干过这么离谱的事。
尤异望向颜溯,颜溯看着手里的石头,并没有急着逃生。
周秦一边躲山石,眼角余光瞥了眼,急得满头大汗:“严哥没死,你放心!”
颜溯望向尤异,尤异微蹙眉头,金蚕忽然醒来,带着石头冲出颜溯掌心,扑向尤异,尤异一把接住,低头看了眼。
“上来吧。”尤异平静地说:“死不了。”
那话但凡放在别的任何人身上,都是极度的狂妄自大,但由尤异说出口,再荒谬也令人忍不住信服。
“金蚕在,十殿阎君亲自来,也不敢抢人。”尤异抓着石头的手递向他。
颜溯眸光稍动,握住尤异,吴维抓紧他另一只手,将人带上去。
周秦两手并用抓住黑山雉的翅膀,拖着一身泥水,大喝一声翻上去,他扑向尤异。
尤异一回头,被周秦抱了个满怀。
“吓死我了。”周秦狂喜,胡乱摸他头发和脸,好端端的尤异,他没事。
“尤异…异崽…”周秦囫囵重复,将他抱紧。
尤异微怔,没有挣扎,乖乖地被他抱着,柔声回应:“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