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盯着那两面铜镜,缄默不言。
“预言,就是必将发生。”尤异轻声道:“无法更改。”
可以被更改的预言,不是预言,而是对未来的依照规律的猜测。
预测有迹可循,预言必将发生。
可以被管窥到的天意,也是天意本身。
而无法预知,即便尽力更改,也必将发生的未来,才是天意无常。
尤异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以一种认命的口气。相反,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周秦不难听出其中的豁达。
因为无法改变,所以它发生了,而活着的人,只有去接受这命定的未来,随波逐流。
“我不相信!”
浓墨般的黑夜,万籁俱寂间,男人嗓音沙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我不相信。”
这是周秦第一次和尤异的观点出现龃龉,在很多时候,周秦都愿意顺着尤异的话说下去。
就像太•祖他老人家那话咋说来着: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
在涉及天意、命运、预测之类的玄学时,周秦很乐意相信尤大师,因为尤大师一直在接触这些东西。
与他相比,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周秦,实打实是个门外汉。
尤异,他是明白而洞察的。
但周秦仍然固执地坚守那一亩三分地:“命运可以改变,我相信人定胜天。”
即便在今晚发生的惨死的事实面前,他的坚持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周秦定定地凝望尤异。
青年站在饮水机旁边,看不清面容,但周秦知道,尤异也在看他,越过苍凉而浓稠的良夜,用一种十分复杂的、周秦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他。
“周秦啊…”尤异好像在叹息。
他话里有话。
周秦等着他说完,也许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尤异终究没有说出后话。
他把温水端到他面前,指了指两面铜镜,顾左右而言他:“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将他引出来。”
周秦微怔:“不等梅轻怡出结果了?”
尤异笑了下,却没什么笑意,也许他更想借那个笑,化解他和周秦之间的尴尬气氛。
“不是你说的么,”尤异不咸不淡,轻描淡写,“改变未来。”
……
梅轻怡回家后,甩上门,连鞋子都来不及换,冲进卫生间狂呕。
他干脆抱住马桶边缘,吐得昏天黑地。
苏浩杰支离破碎的尸体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奇怪的是,他明明见过许多惨死,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反应这么强烈。
鼻息间仿佛还萦绕着血腥气,他整个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脑海中苏浩杰那张脸转过来,变成了他在铜镜里看到的自己。
梅轻怡手忙脚乱爬起来,他起得太匆忙,脚下一滑,狠狠摔倒,顾不上疼痛,梅轻怡扶着湿滑墙壁,跌跌撞撞冲到镜子前。
他的状态像个精神病,梦呓般呢喃:“那不是我…不是我…”
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烧焦的脸,烧焦的身体,支离破碎,遍地狼藉。
“啊——”
梅轻怡抱头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撞倒了肥皂盒,肥皂盒撞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冲下来。
流理台的塞子堵住了,很快,水池里的水蔓延出来,淅淅沥沥往下流,浸湿了梅轻怡跌坐的地方。
凉意入体,梅轻怡在疯魔般的尖叫中,四肢并用爬出卫生间,原地干呕。
他抓住了那面铜镜,不幸的是,镜面正对着自己。
他看见自己在笑,笑得诡谲莫测,那张脸从颈部开始焦黑,顷刻,变成了烧焦后的黑炭。
滴答。
水珠浸入地板。
梅轻怡从地上爬起来,扶乩沙盘就在自己面前。
月光静静地洒入窗棂,扶乩笔笔直端正地竖立,仿佛在等待有人拿起。
他的神智逐渐清明,梅轻怡背靠墙壁,虚脱般呼出一口长气。
他身旁的柜子上,梅学成、江鸣玉还有他的合照被穿堂风吹倒。
他只瞥了一眼,无心去扶。
良久,梅轻怡走进卧室,换上白裙和长发,回到扶乩盘前。
“道长…”梅轻怡隐约能猜到他请来了何方神圣,他对着虚空祈祷:“阻止二叔吧。”
在他敛目握笔时,清俊的蓝袍道士浮现在看不见的虚空,他一如既往弯下身,握住梅轻怡的手。
他们互相陪伴了十年,蓝袍道士看着他长大,他握住他的笔,笔尖第一次凝滞。
许久,久到长夜将明,道士才无声地叹息着,画下未来的预言。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入。
尤异歪倒在沙发上打盹,周秦顶着两只黑眼圈接电话。
是梅轻怡:“这次是女人,长发,白裙。”
周秦困意散去,正襟危坐:“确定?”
梅轻怡默了默,哑声道:“确定。”
“一个人?”
“一个人。”
尤异不知何时醒过来,周秦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茶几上。
“碑林戏园,就是我唱戏的园子。”梅轻怡彻夜未眠,语气难掩困倦,他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结果出的特别慢,蓝袍道士好像也思索了很久,他看见了一些东西,但不太愿意告诉梅轻怡。梅轻怡只能这么想。
他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
蓝袍道士最终一如既往,就像他从小到大那样,对他有问必答,他给了他一些简短而细节的提示:“一个女人,白裙,长发。”
尤异起身,打开衣柜。
周秦愣住,直到他看见尤异取出那条勾肩白纱裙,以及衣架上搭着的假发。
“懂了。”周秦和他心有灵犀:“这就去改变未来。”
时间在学校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晚上。
尤异吃饱喝足,换上裙子,戴上假发。
两人一起去了碑林戏园,梅轻怡也在那里,出乎意料的是,他也穿着女装。
“别看我。”梅轻怡耸肩:“回这里穿女装,是职业素养。”
周秦不是很能理解他的职业素养。
但是不得不夸,梅轻怡女装毫无违和感,他又会化妆,旗袍盘发,身材玲珑有致,除了胸平肩宽,没有别的缺点。
梅轻怡直接换伪音:“我和老板说了,他遣散了园子里所有人,今晚暂时只有咱们。”
周秦点头。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来由地爆出一阵笑。
笑毕,周大帅扬下巴:“走。”
于是三人雄赳赳、气昂昂,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进了戏园。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快结束啦
第70章 尊老爱幼
凉夜如水, 一片静谧,偶尔支棱起两三声虫鸣。
白裙长发的女人立在戏台前,皎洁月色与他洁白的裙摆交相辉映。
他撩起耳边碎发,仰头望向天际明月。
是夜十五, 月明星稀。
尤异垂低眼帘, 眼角余光扫过水池, 水池中布置了一座假山,装饰了藤蔓植物。
梅轻怡和周秦就躲在假山后, 两人正暗中观察。
尤异手里拿着两面铜镜,用油纸包裹起来, 他颠了颠,望向戏园大门。
周秦低头看表, 晚上十一点。
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个头不高, 弓背塌腰。
三人纷纷望去。
老人打着手电筒,脚步蹒跚, 光束照到了尤异身上,光线一滞,沙哑苍老的声音满含担忧:“小姑娘, 怎么大半夜到园子里来, 快回家去!”
对方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
简直…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