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融:“摧筋断骨。”
曲渡边没说话,放下茶杯,拿起小瓶子接触,随后看了下模拟器的释义。
室内一时安静。
“既然是给舅舅的,又为什么到了我这里。”
崔融道:“药只有一份,一个人吃了,另一个人自然没得吃。”
“崔公公,”曲渡边放下瓶子,问,“我想知道,你这句话,是陛下说的,还是你擅自做主。”
“陛下宠爱您,自然不会让殿下受苦。”
崔融笑了下,“只是我觉得,徐统帅好不容易才从轮椅上站起来了,没道理再疼第二次。又想着他是您舅舅,您或许,能帮他分担一次呢?”
第167章
曲渡边承认, 他在听见有关舅舅双腿之事的时候,心绪乱了一瞬。
但马上重新冷静下来。
他拿起桌面上的御赐黑龙匕首,微微用力, 匕首出鞘。
锋锐的寒芒闪烁,上面一道猩红血槽。
这是做不得假的,崇昭帝亲赐无疑。
就算他心有疑虑, 也可以修书一封去京城, 询问老登是不是赐了先斩后奏之权给他, 崔融不会在这上面骗他。
可是这毒……
老登再如何小心眼, 也绝对不会送到他面前来, 让他在他自己和舅舅之间做选择。
若他猜的不错, 这匕首送给他,是老登来安他的心,让他别在意京城的物议沸腾,顺便别扭地缓和下父子关系。
再退一步讲,就算是老登一点情分都不念了, 真的想让他做选择, 也不会有粮草拖延一事。
他现在可是在率兵打仗,士兵们挨饿对老登有什么好处?
曲渡边:“崔公公,你说你是奉命而来, 奉的到底是谁的命?”
“你虽否认了药是陛下给我的选择,只说‘我觉得’, 但你是陛下的心腹, 若换了旁人, 只会觉得是陛下借你的口说他想做的事。”
“可我不信。”
崔融神色稍敛, 看着眼前在这种情景下还能冷静分析的小皇子。
他心中无声叹了下。
命运捉弄,观星司一言, 让七殿下担了孽胎之名,不被陛下所喜,以至于垮了身子,病歪歪了那么多年。
要是从小就和其他皇子一样成长,如此风华,大周的储君之位,舍他其谁。
曲渡边没有察觉到他的走神,“公公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已是荣退之龄,本本分分,便是晚年安康。”
“有什么值得公公如此冒险,竟敢——”
“假传圣旨。”
四个字平静的从少年嘴里吐出来。
咔哒一声,御赐匕首压在桌面,曲渡边抬眼:“公公,不知我这把御赐匕首,可否杀你?”
崔融站起来,挪了一步,到软垫旁跪下,恭恭敬敬的朝着曲渡边行了个大礼。
再抬头时,面容已是一片悲楚之色。
他膝行两步,双手攥住曲渡边衣摆,声音低的不能再低,“还请殿下救救小女!”
“我从京城出发的前两天,小女被府中妈妈带出去买路上吃食,却再也没回来。很快,我就收到了一封信,让我按照信上所说办事,事成之后,我女儿自然会在山鸣关等我,从此朝堂之事再与我无关。”
曲渡边听罢,也不知信没信,“东厂厂公做了这么多年,公公所言,不觉得自己很是愚蠢么。选择相信威胁你的人的话,不怕对方卸磨杀驴?毕竟只有死人嘴巴才最严实。”
“此事若陛下知道,你,和你女儿,都活不了。”
崔融苦笑:“我知道,所以此时全数告知殿下,只求夹缝之中找条活路。”
曲渡边:“你知道你背后之人是谁?”
崔融摇头:“我年纪大快退了,许多年不直接管东厂事,没想到最后关头被人钻了空子。可能动手的,京城之中,也只有二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的党派。”
曲渡边:“你知道你女儿在哪?”
崔融:“不知。但他们绝对会让我见到,他们怕我鱼死网破。”
“什么都不知道,你叫我救你女儿,我是神仙不成。”
“您只要配合我演戏,”崔融急切说,“我告知您有人想害您,让您有所准备,您假装吃下便可。”
“摧筋断骨之毒虽然无解,但可用内息伪装脉象症状,我可以教您。”
“毒发需要三月,内力强盛者甚至需要更久,这期间,既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殿下也再不必担心京城的暗算。”
他眼神恳切,眼底满是红血丝,跪下后,再也没有起来,攥着他衣角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曲渡边问:“要是我没有发现,相信是陛下赐药,你是不是也不会同我坦白。毕竟,是陛下忌惮功高盖主要我废掉,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和别人说,它会成为帝王阴私,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而不被知晓的秘密,自然也谈不假传圣旨。
从来的路上,这位曾经的厂公就想好了这两种情形,以及这两种情形下该如何反应。
他将自己和女儿一起都能活的可能性算计到了最大。
崔融没接茬,只是道:“殿下,您的选择呢。”
曲渡边:“说到底,你的事与我无关。”
外面传来敲门声。
他们里面谈话的声音太低,时间太长,汤一粟有点坐不住,“殿下,公公,可说好了?”
曲渡边:“哦,我想起来了,汤大人也说要和我谈谈的。崔公公,他想和我说的,才是和我有关的事吧。”
“比如,粮草。”
“今日我若不服此毒,粮草是不是就会出意外,又或者说无限延期。”
崔融默然片刻,点头。
曲渡边:“粮草出了意外,责任在谁。”
崔融答:“此次两路粮草监军,是五皇子。粮草出事,第一个被杀的是汤一粟,第二个被牵连重罚的就是五皇子。”
又扯出来了五哥。
汤一粟背后的人是谁,又或者,都有谁在这里面掺了一脚?
曲渡边在脑海中将这件事推演了一遍。
第一,幕后黑手是二哥,毕竟他岳丈就是水路转运使,汤一粟是二哥的人,只是藏得很好,没有人知道。
第二,幕后黑手是六哥,毕竟六皇子党人数不少,汤一粟是六哥的人,这时候搏一搏,省的他回京后,动摇六哥的地位。
第三,二哥和六哥联手,私下结盟,并且还推了五哥出来当两路监军,这样即便是事发,也有五哥在前面挡枪。
但是……
五哥在二哥和六哥之间,又是否是主动担任监军一职,好让哪一方相信自己的立场。
即便是五哥,也纠缠在仇恨里半生,他真的不会因为仇恨而做出更出格的事吗。
谁都有可能。
按照他这种推测发,谁也无法彻底相信。
猜的越深,就越觉得脚下有一个漆黑的漩涡,弥漫出来的肮脏算计一点点吞没他的脚踝。
阴冷附着在皮肤上,缓缓渗入血肉和骨骼里。
曲渡边打住思绪,他喜欢暖阳,对这种感觉只想离得远远的。
崔融低声道:“京城现在的水太混了,或许带走我女儿的人,和汤一粟身后的人,不是同一伙,只是商量好了。”
帝令赐毒和粮草拖延是两道杀招,崔融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人敢做得这么绝。
曲渡边:“你最开始说的,也是假的吗。”
崔融:“什么?”
曲渡边:“我舅舅的腿,是陛下废的。”
“这是真的,”崔融道,“徐家当年独大,徐统帅被持剑侯当成继承人培养,而陛下忌惮北疆兵权已久,怎么会容许持剑侯有如此优秀的接班人?”
“当时的徐统帅犯了小错,我领命带人掌刑,行刑完毕后,徐统帅就废了一双腿。”
曲渡边静默下来。
说白了,崔融说了这么多,可他从头至尾关心的只有舅舅。
之前问过徐亭凤两三次,问他的腿为何会如此,可是舅舅从来都没有正面回答过,只是说,犯了军规,打了板子。
原来是这样的犯军规,打板子。
要知道,当时原主的母亲可还在后宫之中,没有去世。
崇昭帝爱徐月清,可这份爱却并不妨碍他为了皇权稳固,而打废舅舅的腿。
舅舅大概是因为不想破坏他和崇昭帝之间的亲情,才从来没说的。
可那这稀薄的父子之情纵然有,又能有多重的分量。
曲渡边:“所以你也不算说谎。”
他看着桌上的青色瓶子,“我是皇子,他不会伤我,可我舅舅却未必。我若安然回去,陛下为了不想让徐家在镇南关也有兵权也好,为了给他心中继承人铺路也罢,舅舅都会被压、被贬到极限,或者,再废一次。”
这毒药他若不用,在战争全面结束后,是有概率出现在舅舅面前的。
当然,也可能会换成别的毒。
崔融无法反驳。
毕竟这事陛下年轻的时候就干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