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道脚步声响起,越走越近,停在他身边。
六皇子看见了一截熟悉的狐裘衣摆。
他愣了下,视线抬起,七弟仍旧用黑绸蒙着眼睛,小远公公扶着他给他引路:“殿下,六皇子就在这坐着呢。”
曲渡边:“伴伴,你去拱门外面等着吧,我跟六哥说说话。”
叶小远点头:“有事叫我。”
他走后,六皇子声音嘶哑着开口:“小七,你怎么来了?”
他娘陷害小七的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才对,小七也肯定听说了。两次恶毒的陷害,小七难道不应该跟他彻底断绝兄弟关系吗?
还是说,他这次过来,就是来做个了断的……
曲渡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给你送手抓饼。”
油纸包好的,在冬天里散着热气。
六皇子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许久没动。
曲渡边:“六哥,你在这吗?”
六皇子:“在这,在这,”他飞快把手抓饼接过来,把那包着的油纸解开。
明明很容易解开,他解了好几次,才见着了里面热腾腾的手抓饼,也不嫌烫,一大口咬下去。
饼烤的焦香,里面还夹着肉、煎蛋和腊肠片。
六皇子却吃不出来香气,他咬了一口,囫囵咽下去,就不吃了,抱着饼嚎啕大哭。
哭的昏天黑地,一张手抓饼,把短时间内迅速累积,马上要冲垮他精神的恐怖压抑情绪释放了出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寂的宅院里,显得有点吓人。
曲渡边踩在台阶上,在六皇子身边安静坐下。
六皇子一直在哭,浑身发抖,最后竟喘不上气了。曲渡边在他身上摸了两把,在豆豆人脸上找准口鼻的位置,用手帕罩住他的口鼻,形成一个密闭的小空间。
六皇子呼吸片刻,才感觉好点了。
呼吸性碱中毒,呼吸含有二氧化碳的氧气可以缓解。
他脸上全都是眼泪鼻涕,手帕曲渡边也没拿回来,给他用了。
六皇子用手帕把脸擦干净,声音更嘶哑了,像个老头。
“小七,你不怪我吗。”
曲渡边:“你母亲作恶,我为何怪你。就算母债子偿,你也已经还了。”
“……还了?”
“湘河水灾,你和我娘亲被困在安葬周太妃的山顶上,山上有落石,你帮宣娘娘挡住了。”
六皇子迟钝的大脑愣了半天,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
曲渡边:“嗯,好像…十三岁知道的吧。”
“兰嫔是兰嫔,六哥是六哥。”
六皇子又要要哭不哭,他别过头,深吸了一口气。
他埋头吃饼,吃了一半,说:“五哥在朝堂上拿出那封信的时候,我不敢相信,后来,我和外祖家入狱,我娘也进了内牢,我快恨死他了。”
“他把我娘押到刑部的时候,我更恨不得扒他的皮,咬他的肉。”
“可是当我知道是我娘害死了荣贵人的时候,我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怎么恨?没法恨。
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认为,是他和娘亲帮扶了老五,让他能在朝堂上立足,有份差事干,不然父皇根本不会看见他。
没想到,老五不是白眼狼,他和他娘才是杀人凶手。
朝堂上的被判,是老五的复仇。
“我娘死了,外祖家全没了,是因为我,是因为我……”六皇子低声道,“其实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曲渡边:“你跟五哥的事,也算了结了,往后,五哥应该不会再针对你,你也不要沉溺其中,得慢慢走出来。六哥,脱离京城,远离泥沼后,你或许会生活得更好。”
六皇子摇头:“好多事,我想不明白。”
“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在兰嫔和五哥的纵容保护下,六哥好像从未成长起来,天真、愚蠢、对下位者有天然的不屑和冷漠。
他享受着外祖和权力带来的便利,对认可的人袒护,对看不上的人极尽欺辱。
最后也承担了母族为了争权而犯下的一切恶果。
六皇子吃完最后一口饼,身上好像暖和了点。
他扭头看着自己的弟弟,目光落在那黑绸上,自嘲道:“明明我才是哥哥,但是好像一直在被你照顾,迁就。”
他那次给宣妃挡石头,根本不算什么。
小七身体这种情况,却还是冒着夜色和寒气,给他送手抓饼。
对酒歌丰年,年丰实堪乐,他取名字的时候,父皇选了几个字让娘亲挑,娘挑了丰字,想让他一生都富足安乐,年岁无忧。
过往将近二十年,他宛如一直活在没有烦恼的梦里,一朝痛醒,恍然醒悟。
六皇子:“对不起。”
这句话隔了好久才说,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曲渡边陪他到了后半夜。
六皇子没撑住,晕倒了。
曲渡边和叶小远把他拖进了卧室里,又从府上叫来个可靠的下人在这里照顾他,帮他收拾东西。
六皇子离开京城,刑部派人押送,杜绝任何人探视,杜绝携带任何金银财宝和银票。
一身普通棉衣,少量碎银铜板,身上没有一处华丽装饰,心如枯木。
幼时金匙锦衣,长大寥落白身。
六皇子走出了这座繁华的城。
-
六皇子之事后,京城短暂地平和了下来。
曲渡边也去了五皇子府一趟。
报仇后,五皇子就称病在家了,曲渡边以为是假的,但他一进五皇子的卧房,就闻见了浓郁的药味儿。
五皇子是真的病了。
藏了十年的恨一朝散去,身体没能撑得住。
他靠在床边,咳嗽两声:“难为你,在六弟和我这里来回跑。”
曲渡边坐在床边,“哪里为难,我倒两头充当了好人。”
五皇子失笑。
“小七,我问你,京城传言是真的吗?你被暗害。”
曲渡边:“传言罢了。五哥,你跟六哥之间,算是画上了句号,应该好好休息,别再多想。”
既已经离开了仇恨的漩涡,就不要再进入别的暗流。
“是啊,”叶小远放下一盒安神香,“殿下给您拿的香料,点上有助于睡眠。”
“人该为自己而活。”
曲渡边总担心五哥没了仇恨的支撑,会做出傻事,毕竟别说话本子,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例子也不少。
五皇子:“我都知道。”
他跟老二之间彼此防备,但是现在的关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他从此默然,老二绝对不会跟他多做纠缠。
曲渡边说话,他就一直是浅笑的模样,即便知道小七如今看不见。
等到他走了,五皇子才屏退了送饭的下人,躺在床上。
他睁眼看着房顶许久,才悄悄从枕头下的暗阁中拿出一个小盒子。
小盒子里放着荣贵人的一根发簪,还有一个小金猪吊坠。
发簪已经有些陈旧,小金猪还是金灿灿的憨态可掬。
支撑他的除了恨之外,还有一份真情。
-
又过一日。
汤一粟悄然离开了京城,他离开后没多久,就有人去了他之前居住的房屋,拿走了东西。
七皇子府。
乙十二:“拿走前,我们的人速记复写了一份。殿下,请看。”
他递上来一沓速记笔记。
曲渡边翻看了几张。
乙十二一开始还担心他看不见,后来曲渡边证实他虽看不清身边一些东西,但能看见字后,也就不执着给他念了。
“他来京城不只是为了送文书,还一路在暗中护送了刘监正顺利抵达京城。”
曲渡边:“主要是送文书。”
当时运送粮草的总监军是五哥,而这文书一共九页,记录的全是五皇子在总辖运粮的时候,暗中‘贪墨’的粮食。
手段非常熟悉。
只是,是伪造的。
要是他没猜错,这是二哥用来防备五哥,提早备下的东西。
如果五哥背刺六哥的那天,在朝堂上拉了二哥下水,那二哥一定会把这份假文书变成真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