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发妇人从中走出,看面庞不算苍老,但满头发丝,却大半都变成了霜白,背也有些佝偻。
她就是持剑侯侯老夫人。
本名乌思挽,是个柔和的名字,却在北疆的风霜洗礼中,连骨子里都沁透了连绵不绝的寒风的坚韧。
侯府的家丁跟别府的家丁不一样,隐隐看出来是经过训练的,他们年龄不一,有的很老,有的很小。
但无一例外,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些残缺。
这些人是从战场上退下来后无处可去的兵丁,侯府便收留了他们,留在京都,守好老夫人,给侯爷看好家。
“夫人,夫人。”贴身伺候的侍女追上来,担忧道,“您真要自己去吗,要不然还是带上戴大哥和任姐姐他们吧。”
侯老夫人:“不带,我自己去。”
她从家丁手中牵过马,紧了紧缰绳,摸了摸马背。
“夫人要不还是坐马车吧,大夫说您身子骨经不住这颠簸了。”
侯老夫人:“马快些,我便快些,我快些,清儿的孩子我的外孙,便少受罪些。”
语罢直接翻身上马,谁料刚刚准备挥动马鞭,便听到后面传来急切的马车轱辘声,伴随着高声的呼喊:“嫂嫂!嫂嫂!”
方府的马车停下,方太傅几乎就是滚下来的,他忙不迭冲到侯老夫人前,急的满头汗,顾不得见礼,只匆匆一拱手。
“嫂嫂,别急,下来慢慢说!”
方老夫人也下了马车,跟着劝道:“是啊妹子,先下来,慢慢说。”她比侯老夫人年纪大些,叫妹妹也合适,各叫各的,不耽误。
方太傅:“陛下对小殿下还算上心的,现在根本就不是进宫的时候,宫中正乱,陛下想必也心烦,您……”
侯老夫人道:“先前月清难产的时候,我跟老头子干着急,却进不去。我唯一的女儿就此送了命。当时我暗暗发誓,如果重来一遍,就算是闯,我也要闯进宫去。”
“好不容易留下的孩子,却叫安了个孽胎的名头。我女儿拼命生下的孩子,怎么会是孽胎?!平白受了三年磋磨,却还要送到行宫,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么被作践,月清看见,能闭得上眼吗!!”
“孩子发着热都能丢了,怎么称得上一句‘还算上心’?便是扒了皇子身份当庶民,也好过在皇宫受罪!”
她眼底隐有泪光,转瞬便隐去了,面庞重新变得冷硬起来。
“侯府现如今虽然不比从前,但也能够得上一小儿饭吃。反正都是要送走的,皇帝不养,那便我侯府来养!”
侯老夫人一挥马鞭,纵马朝宫门而去。
第22章
皇宫。
紫宸殿离居安殿远, 消息更迭的速度相对而言慢。
等了一下午,天都黑了,崇昭帝没耐心再等下去, 直接摆驾居安殿。
余公公急匆匆从后面追上来,带来最新消息:“还是没有找到。”
崇昭帝:“继续找。”
他一撩衣摆,跨进居安殿的大门门槛。
三年来, 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
入目冷冷清清, 即便是比之前改善了很多, 但是对比其他年龄差不多的皇子的生活条件, 这里还是能用得上一个‘差’字来形容。
毕竟其他小皇子都有母妃照料, 在后宫精细养着, 曲渡边自生下来便没有。
地砖板缝里,还能看见零星的荒草被清理过后留下来的痕迹。
崇昭帝默默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他并未见过那孩子的相貌,距离最近的那次,也不过是通过看乙十二给他画的那几张没有细节的纸上小儿像。
他进到幼子的寝殿之中。
这里的摆件陈旧, 寥寥无几, 书桌上摆着的是基本启蒙的书籍,还有些练过的字。床上的被褥还是旧的,叶小远觉得新褥子不如旧褥子软和, 只叫人重新弹了里面的棉花。
余公公跟在他身后。
曾经观星司的人说过,陛下不能离小殿下太近, 不然龙气助长孽力大盛, 别说会影响云妃娘娘投胎转世, 甚至还会叫满宫都不得安宁。
当然, 现在这时候,谁也不敢提起一句。
其实按照之前陛下的性子, 就算是七殿下丢了,大概也只会待在紫宸殿等消息。
但是陛下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在涉及七殿下的事情上,总是多几分在意。现在想想,连最开始的关注都显得有点突兀。
他偷看了眼陛下。
崇昭帝坐在床榻边上,手肘压在膝盖上,掌心抵在额头,唇线紧抿,压的平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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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们找人的队伍也扩大了,原本只有四五六皇子,后来大皇子三个也加入了进来。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是实实在在的找人,不想叫对方挑出自己的错。
叶小远和温小春在一块找,一下午,都没有停下。
包括东苑六殿他们都找了,那毕竟是殿下常去的地方,但是翻遍了也没有。
路过一队匆匆而过的侍卫,后面两个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上头刚下了令,说是去各处的荷花池、泥潭等地方找找。陛下叫人守住去紫宸殿的宫道,可是七殿下才多大的年纪,又发着热,说不准,一个不小心就掉进了里面。难说啊,难说。”
“还有难注意的缝隙也找找吧,没听太医院的说吗?现在就算是找到了还活着,怕也得烧傻了。”
“你说这事儿闹的,简直是…唉你说,好像最近的事都是跟七殿下有关系,不会真的是云妃的魂魄不安,在暗处闹吧?”
“话说八道!七殿下是云妃娘娘的孩子,要是真闹,能叫七殿下生病?”
“……”
叶小远眼眶被刺激的发红,一拳锤在墙面:“说的什么屁话!!殿下才不会有事!”
温小春扯住他:“冷静冷静,你得休息了,你现在这样,根本撑不了多久。”
叶小远脸色煞白,手冰凉,找了一下午,心慌恐惧压迫下,已然力竭。温小春塞给他一颗糖,拉着他到一处石头上坐下。
“停一会儿。”
叶小远不断深呼吸,低头看着自己拳头指骨上渗出来的血。冬日里血流动的慢,似乎刚刚流出伤口,转瞬就要凝结。
温小春拉着他坐下后,自己却站了起来,“我去个地方。”
叶小远顿了一下,敏锐的从他语气里嗅出来什么。
他抬头。
温小春眼睛还是习惯性的低垂着,连眼角的那条小疤也都没了攻击性,但此时黑漆漆的夜色毫不吝啬的洒在他身上,因为仰视的角度,隐隐透露出几份压抑。
叶小远张了张嘴,并没有跟上次一样阻挠,最后只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只说一句,不要太激进。”
温小春声音轻轻,“放心,我省得。”
他转过身,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没多久,就出现在大膳房中。
这里的宫人也被叫去找人了,只留下来几个值守,温小春轻易就摸了进去,掏出自己的小管事钥匙,找了一辆粪车,推开了库房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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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安殿附近的花园。
曲渡边并没有走远,他这么大一点儿,要体力没体力,也不熟悉路况,最熟的还是花园这一块。
他藏身的地方就在花园中的假山里。
这里有个细小的缝隙,外窄里宽,他钻进来往里面一靠,旁人轻易发现不了。假山一眼看去浑然一体,而且就在居安殿附近,反而是灯下黑。
一次梦境,埋下观星司才是灾星的种子,主要是增加他在便宜爹那里的存在感,日子能好过一点,最好大家都相安无事的。
如果不是观星司又来撩拨,他不会让二次梦境以那么惨烈直接的方式,对观星司进行控告。
其实分析一下观星司获得便宜爹信任的逻辑,很简单。
不过是用后来他们一定会害死云妃的既定事实,来保证最开始孽胎预言的准确性,获得信任。
他现在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用自己一定会发热的既定事实,提前编辑二次梦境中的预言,让便宜爹心中的怀疑扎根,天平偏移。
留下的字条,是为了刺激便宜爹心里那或许存在的‘父爱’。
计划很完美,唯一的漏洞就是——
模拟器模拟的发热二级,在真实值降低到零后,虽然他没有了难受的感觉,但身体却还是有一点影响。
本来是打算等到纸条到了便宜爹手中,他就出现的。
没想到在这里躲了一会儿,这具身体直接睡着了,醒来天色漆黑。
看了看模拟器时间。
晚上七点半。
曲渡边小小打了个哈欠,仍旧有点困,不难受,“以后都会这样吗?”
模拟器:[模拟器会屏蔽掉宿主难受的感觉,但是生病的时候,身体会产生本能的保护反应,宿主年幼体弱,不具内力,无法完全克制身体本能。]
曲渡边懂了。
他太菜。
不过接着这样下去的话,他一边提升身体素质,一边经常生病,或许会成为鲁智深体质的林妹妹,额,林妹妹体质的鲁智深……?
曲渡边正准备爬出去,想起什么,问了句:“现在周围有人吗?”
模拟器没反应。
得。
他自己出去找吧。
从石缝缝隙里爬出来后,周围出乎意料的很安静。
找人的都去更远的地方了,这边就显得空荡,尤其是夜里,弯月当空,凄清荒凉。
花园枯树的树梢被寒风一吹,窸窸窣窣犹如鬼魅降临。
曲渡边清清嗓子,准备假哭一下,结果一张嘴:“咳——”别说哭了,勉强挤出来的一点气音,不仔细听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