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弈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感叹。
死者的上半身衣服尚算整齐,穿的是一套米黄色的条纹紧身立领衬衣,颈间挂着一条橘色带黑斑的领带,但此时这条配色艳丽、款式风骚的长领带正深深地勒进了他的颈部皮肤里面,很可能就是死者致死的原因了。
除了血迹之外,柳弈一眼看过去,没有在他上半身的衣物上发现明显的破损之处。
然而,他的下面却是光溜溜的。
一条紧身的皮裤,连带着一条黑色三角裤衩,凌乱的丢在距离尸体不到一米的地方,而从死者两脚弯曲外岔的姿势来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人很可能遭遇过某种特殊的侵犯行为。
不过,这些还不是尸体现场最令人惊诧的重点。
除了被毁得一塌糊涂的面孔之外,这死者的双手被对称地放在了胸前,十根手指断得整整齐齐,从断面淌出的鲜血流满了衣襟。
而他露在外面的下肢,则也一样是血糊糊的——他的男性象征物连同下面的配件,同样被贴着根部割掉了。
“杀人凶手没把死者的 ‘那套东西’带走。”
冯铃注意到柳弈的视线盯着死者下面的伤口看,伸手指了指大约半米外用粉笔线划出来的一圈血迹。
“就那么直接丢在地板上,我给收拾到物证袋里去了。”
柳弈皱起眉。
他记得,冯铃在电话里就告诉过他,在这个凶案现场,没有找到死者的十根断指。
“真有意思……”
柳弈琢磨着,说道:“没有带走男性的特殊器官,却带走了十根手指,这是什么意思呢?”
毕竟就犯罪心理学的常识来看,在古今中外各种异常杀人的案子里面,凶手破坏尸体的第二性征并不少见,这多半意味着凶手选择杀人的对象,以及在行凶及毁坏尸体的过程中,包含了满足自身的变态欲望的情绪在里面。
比如举世闻名的雾都杀手开膛手杰克,就曾经多次在犯案过程中割毁女受害人的双乳;而澳大利亚的一对关禁、暴凌并杀害多名女性的兄弟,也在遗弃受害人的遗体之前,将她们的下半身糟蹋损毁得一片狼藉。
所以,在一般的犯罪心理学认知中,受害人的生理外在特征的象征意义,要远比“手指”这种无甚特别的“零件”要重要得多。
既然这屋子里的凶杀现场,看起来完全符合性暴力罪案的特征,那么何以凶手在割掉了受害人的特殊器官之后,选择带走的,却是死者的十根手指呢?
“这人死了多长时间了?”
柳弈想了想,回头看向冯铃。
“尸斑进入固定期。”
冯铃蹲下来,用手指在死者光着的大腿下方一块尸斑上按了按,“指压不褪色。”
所谓的尸斑固定期,是指尸斑固定,用手指或者钳子压迫尸斑时不能褪色,翻动尸体的位置,在新的低下部位不能出现尸斑,原来的尸斑部位也不致褪色。一般尸体进入这个时期,快的时候,大约只要八到十个小时,而通常情况下,则需要十二个小时左右。
然后,她又指了指尸体头部附近的地板,那儿还有两颗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残破眼球,“角膜浑浊,但瞳孔仍然可以勉强分辨。”
冯铃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尸体出现了全身尸僵。还有,我刚到的时候就测过尸温,肛温大概是24℃左右,距离现在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吧……所以我琢磨着,这人大约应该死了十三到十五个小时左右。”
“唔,那就是说,命案是在昨天晚上发生的了?”
柳弈低头看着表,往后倒推了一下时间,“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应该还蛮热闹的吧?”
他说着,抬头朝四周打量了一番,“我看这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也应该不怎么样吧?附近就没哪个邻居听到这屋里的动静吗?”
“关于这点……”
戚山雨脸上露出了十分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位死者的……工种,比较特殊,在邻居里面风评很不怎么样,所以平常他家就算传出什么动静,都很少有人会来搭理他的。”
“哦?”
柳弈露出了一点儿感兴趣的表情,“死者的身份已经调查清楚了?确定就是这屋的屋主?”
“关于这点,还不能完全肯定,毕竟脸已经毁成这样,根本无法辨认了。”
他遗憾地看了看死者那张血肉模糊、眼窝塌陷、牙齿外露的狰狞面相,继续说道:“不过,从现在掌握的各方面证据来看,是他本人的可能性应该很高。”
说着,戚山雨打开手机,从相册里点出一张照片,隔空递到柳弈面前。
柳弈定睛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张正面免冠大头照,但是,和一般的证件照不同,这张照片里的年轻男人,表情显得十分俏皮。
他的发色和地上的尸体一样,是浅棕色的,他侧脸斜四十五度入镜,经过液化磨皮而尤显细皮嫩肉的脸蛋上,一只眼睛半眯着,嘴角邪魅狂拽地朝一侧翘起,似乎正对着镜头抛媚眼,右手还举到脸边,拇指和食指交叉比了个心。
而在照片下方,还有一行鎏金花体字,上书“Franco”,大约是个艺名一类的玩意儿。
“所以,这位的职业,到底是什么?”
柳弈心里其实已经浮现了一个猜测,不过还是等戚山雨跟他解释。
“照片里的这位,本名叫做黄子祥,今年22岁,父母双亡,这处房产,就是他父母留给他的遗产。”
戚山雨回答:“至于他本人,两年前大专肄业之后,就一直在两公里外的酒吧街里的一家夜总会工作,在店里的艺名叫Franco。他名义上是个咨客,不过实际上应该做着陪酒和应召的工作。”
“所以,他其实就是个牛郎,对吧?”
柳弈直接说出了那个词。
戚山雨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根据他们店里其他同事的说法,黄子祥平日的‘服务’对象以有钱有闲的阔太太为主,如果看对了眼,也会接一些同性生意。”
他略一停顿,然后补充道:“我们问过他的邻居,隔壁好几户人家都反映说,大约也能猜到他的‘工作’性质,也常常会撞见他把相好的男人女人往自己家里带,有些时候他家还会闹腾到半夜,相当扰民,所以邻里之间对他的风评都很不好,平日里也几乎不会跟他打交道。”
柳弈双手交叠,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背上有节奏地轻轻叩着,“原来如此,因为邻居都知道他会带金主回家过夜,所以无论他家闹成什么样,邻居们都不会多管闲事,是这个意思吗?”
“也不是。”
戚山雨却摇了摇头,“我们仔细地盘问过与他相邻的两户人家,他们都反映说,以前虽然不时能听到他们家里传来一些不和谐的动静,有时候声音还特别大没错……但是,两家人仔细回忆过以后,都说,昨天晚上,他们并没有听到这屋里传出什么声音。”
“这样可就有点儿有趣了。”
柳弈看向旁边的冯铃,指了指死者脖子上那条艳橘色的领带,“这人的死因,确定是勒亡吗?”
冯铃回答得十分干脆,“暂时没有发现其他致死性伤痕,而且从颈部皮肤和双眼结合膜的出血点来看,应该确实是死于机械性窒息的。”
“那么,他的十指被削去,有没有可能是他在遭到勒颈的过程中,为了反抗而抓挠了凶手,而凶手又恰好是个有点儿反侦察知识的人,为了不在死者的指甲里留下自己的皮屑和血液证据,干脆直接砍断然后带走了他的十根手指。”
“嗯,确实有这个可能。”
冯铃表示同意,“我做过快速预试验了,死者虽然曾经遭到过侵犯,但是直肠里并没有留下精水,不知是凶手是并没有登顶,还是把用过的套子也一并带走了。”
“我刚才,还觉得这应该是一桩模仿案呢……”
柳弈的目光在死者的身上一寸一寸地扫下去,将每一条狰狞的伤口都一一仔细看过。
“不过,现在看起来,或许,真的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模仿案?”
戚山雨听出了柳弈话里的关键词,“你是说,在新长垣影视基地里挖出来的那具无名白骨?”
柳弈点头,“嗯,就是那个。”
“可是,那案件的细节并没有见报,也应该没有从其他媒体渠道流出去过。”
戚山雨表示不赞同。
毕竟当时从工地里挖出白骨的时候,虽然很是轰动,也很快就见了报,但是爆料的工人们哪里有什么刑侦知识,根本不可能看得出那大半截还埋在土里的尸体是缺胳膊少腿呢还是十根手指被剁了呢。
所以,那案件也只是以“新长垣发现无名白骨”作为噱头而已,至于更细节的东西,除非是内部人士,否则旁人很难知道,就算想要模仿,要做得那么正正好,也是一件非常有难度的事情。
第72章 6.the silence of the lambs-0
“说得也是,在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前,还是不要先入为主的好……等等!”
柳弈原本正盯着躺在地上的尸体,忽然双眼圆睁,猛地停下话头,两步上前,单膝在距离死者的头部极近的位置跪下,朝冯铃伸出手,“手电筒给我。”
冯铃虽然不知道柳弈这是发现了什么,依然还是立刻从前襟口袋摸出电筒,连同一把小镊子,一起递给了自家头儿。
柳弈用镊子尖小心的挑开与死者锁骨平齐的衬衣的第一颗纽扣,然后夹住左侧衣领,慢慢地朝外侧拉开。
死者脸上伤口纵横交错,将整张脸全都划了个稀烂,放在胸前的两只手也被切掉了十指,因此,从伤口里流出的大量鲜血,不仅让死者的头部跟从血池子里捞出来似的,整个都血淋淋的,连脖子和衣襟上也全都是血,时间久了以后,血迹慢慢干涸,将衬衣的布料都浆成了板状,一拉开衣领,就扑簌簌地往下掉黑红色的渣子。
“你们看,领子的这里。”
柳弈将手电光圈打到最亮,照到衣领子上,“留意看,血迹的颜色。”
冯铃和她组里的另一个法医,以及她带的学生,都不约而同地从柳弈脑袋的左边、右边还有正上方凑过去看,一下子就把所有视角给堵了个严实。
戚山雨没法子,又不好挤开谁,只好在旁边等着,让几位法医先看完再说。
柳弈让其他人注意的,是死者衣领上的一片渗透晕染状的血迹,边界模糊,上头的血液经过了十多个小时之后,已经干透了,晕染的起始位置呈现出一种颜色偏红的褐色,深浅均一,末端则是越来越淡的暗红色。
然而,柳弈的电筒光投射上去,几人立刻清楚地看到,在死者领口的位置,有一个直径大约一厘米的半圆形区域,上面的血迹颜色要比其他地方的来得淡了半个色阶。
“这个……”
冯铃思考了一下,“难道是他的衣服上先沾了什么液体,鲜血再透上去,就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柳弈点了点头,又要了一根棉签,在那片颜色略浅的半圆区域上面反复擦拭了几次,凑到鼻端闻了闻。
“血腥味太重了,闻不出什么味道,暂时还不好判断这是什么液体,等回去实验室再说。”
就在这时,门板传来“叩叩叩”几声有节奏的敲击声,几人回头,就看到戚山雨的搭档安平东站在门外,身边还跟着柳弈的研究生江晓原。
“你们蹲那儿干什么呢?”
安平东利落地换好鞋套,走到围在尸体边上的几人身边,“这是发现什么了?”
“现在还不好说,也不知有没有用。”
柳弈站起身,朝安平东点点头,又瞥了一眼足足比自己还迟了二十分钟才赶到的学生。
江晓原接到柳弈扔过来的凉飕飕的视线,狠狠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往安平东高壮的身形后面躲了一步。
“安警官怎么才上来?还劳烦你把我那不肖弟子给捎上来了。”
柳弈客气地问道。
“我刚刚到楼下找尸体的第一发现人问话去了。”
安平东“嗨”了一声。
“那小伙儿吓了个半死,哆嗦得跟只雨打的鹌鹑似的,看着都可怜,我就让他呆在楼下,找个地方坐着说话了,也省得万一晕倒了更麻烦。”
“对了,我还没问,这尸体是怎么发现的?”
柳弈一听,恍然大悟状,想起自己竟然漏了这茬儿。
“呵,这事儿,说来还挺有意思的。”
安平东把“有意思”三个字咬得极重,听着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