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网页上的照片相比,实物的颜色要浅一些,更接近于深棕色,可能是冷冻脱水的关系,表面也没有那么光泽,看起来微微有些发干发灰。
与柳弈一起进行尸检的是本地的法医团队,还有卫专的两名人解教研室的老师。
不过柳弈并没有上来就直接动刀子,而是请卫专的老师给他找来了一台彩超机。
事实上,现在在尸检前先给遗体进行无创的影像学检查已是再普通和常见不过的操作了。
解剖前的影像学检查能帮助法医们提前了解遗体的大致情况,比如哪里有骨折、哪里有异物、镶了几只假牙、缺了什么“零件”等等。
而颌面部的X光片更是明确死者身份的极其重要的参考资料。
只不过一般尸解前的影像学检查多半是用X光的,特有钱的机构或是特重要的研究也有用CT的,像柳弈这样借彩超机的倒是当真少见。
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柳弈将尸体摆放成了背朝上的俯卧姿势,然后开启彩超机,没要别人指导,在全英文的操作界面里稍稍摸索了一下就选好了自己需要的模式,然后拿起腹部探头,在上面挤了一层厚厚的耦合剂。
终于,有人忍不住好奇地问:“柳法医,你想看什么呢?”
“我想检查一下这条疤痕附近的组织。”
柳弈一边回答,一边给涂了耦合剂的探头套上一个透明的薄膜手套。
毕竟这不是专门用来尸检的机器,虽然使用后还会再消毒,但柳弈一向考虑周全,还是多给探头套了这么一层保护,以免给别人添堵。
果然,把机器推过来的卫专老师脸色顿时放松了不少。
柳弈将探头贴在遗体背部左侧的疤痕上。
这具尸体在酸性淤泥里埋了不知多少年,皮肤像腌过了头的腊肉一样,布满不自然的褶皱,探头压下去的手感很奇怪,韧、硬,凹凸不平,偏又带着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诡异弹性。柳弈觉得自己像在给一块刚刚从酸水池子里捞出来的轮胎做检查。
背部脊柱左侧的这条纵向疤痕是整具遗体最明显的外伤痕迹。
但再没经验的法医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条已经愈合的疤痕,并不是他死时受的伤。
“左肾缺如。”
柳弈很快做出了判断,“这伤口应该就是左肾摘除术的术口了。”
他将探头移到脊柱对侧,“右肾是好的。”
围观的一位滇越市的本地法医好奇地盯着柳弈的动作。
他一边心想这位名头一大串的主任倒是超声做得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干影像的,一边忍不住问道:“可怎么判断‘他’这手术做了多长时间了?”
毕竟连人死了多久都不好判断,一道嵌在皱缩皮肤上的疤痕是新是旧,他自问实在不知该如何判断。
“唔……”
柳弈没有立刻回答。
他将探头移回到尸体伤口附近,右手手腕仔细而缓慢地移动着,左手时不时扭一下仪器上的“Depth”旋钮,调整显示的深度。
折腾了一会儿之后,他换了个浅表探头,又在同一个区域重新扫了一遍。
说实话,包括帮他借机器的人解老师,由于专业实在不对口的缘故,这里的其他人都不太会看超声图像,在屏幕里连哪一块是什么组织都搞不大明白,尽管一直在旁观,但根本不知道柳弈究竟在琢磨些什么。
只是每个人都不太想承认自己没看懂,又猜不到柳弈的想法,于是很默契地站在旁边,不催也不问,假装自己也在参与。
终于,片刻后,柳弈开口了。
“你们看,这里……还有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手指轻轻点击屏幕,“这一串排下去好几颗,像串珠一样,对吧?”
众人面面相觑,N脸茫然。
他们不太清楚柳弈指尖点出的那一个个细小的白色亮点到底意味着什么,“串珠”又是什么东西。
“是缝合线的线结。”
柳弈说出了答案。
“深部的声波衰减得太厉害了有点看不太清,但浅表的这些,明显呈串珠状排列,很规律也很整齐,是缝线的线结。”
柳弈抬头,看向众人,“我猜,沿伤口切开,应该能在组织深部找到更多的缝合线残留。”
“哎呦!”
这时,有一个法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声低呼后脱口而出:“线头还没吸收,那就能推测出死者是死前多久做的手术!”
他顿了顿,音调因兴奋而无意识地提高了一整个八度,“或许还能知道大概是什么年代的手术呢!”
“没错。”
柳弈微笑点头,“就是这样。”
缝合线按照材质不同,在人体内有一定的吸收时间。
除了体质特殊的少部分人之外,它们进入人体后就会缓慢自溶,最后完全被身体吸收,不留痕迹。
柳弈能在遗体的身体里找到缝合线,证明死者在缝线的吸收期内就死亡了。
如此一来,只要把缝线取出来,按照它的材质和吸收程度,就能逆推出手术大概是在死者生前多久做的。
再者,手术中使用的各种材料,比如缝线、填充物、植入物等等,也是在不断地更新换代的。
六十、七十年代流行的材料,肯定和现在不一样。
若是死者体内的缝合线还在,只要分析它们的材质,或许就能推测出大约是什么年代做的手术了。
——艹,这个主任还真挺牛的啊!
大家都在心里默默感叹道。
这还没动刀子呢,就已经找到了突破口了。
“另外……”
柳弈放下探头,“鉴于缝线还没吸收,我在想……这手术,会不会跟死者的死亡有关?”
第022章 1.face off-21
5月16日,星期一,早上九点整。
今日的视频会议准时开始,只不过这次柳弈坐在戚山雨和林郁清旁边,同鑫海市的专案组进行对话。
“所以那具尸体果真是赵远航?”
屏幕那边是沈遵沈大队长严肃的脸。
他问出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是。”
柳弈答得笃定:“小戚他们找到了赵远航的哥哥,我们已经做了亲缘关系鉴定,应该没有错了。”
在确认那具泥炭鞣尸的身份前,谁也没料到,那个仅存在于瞿从光的妹妹瞿思嘉证词里的“哥哥的朋友”,竟然会成为将二十五年前的旧案同钟允儿遇刺案联系起来的关键纽带。
赵远航是瞿从光的老乡兼发小。
他与瞿从光同病相怜,父母在他还是孩子时就一个失联一个去世,相当于事实孤儿被亲戚拉扯长大,唯一比他年长八九岁的哥哥也早早外出务工,除了偶尔寄钱回家,也像忘了他这么个拖油瓶弟弟一样,没再回过乡。
于是赵远航在听说瞿从光要带着妹妹到鑫海市上学之后,无牵无挂的他毅然决定一同进城,照顾兄妹之余,也想看看能不能想法子赚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可就是这“第一桶金”,要了他的命。
“赵远航死于肺动脉栓塞引起的肺下叶梗死。”
柳弈说出了自己昨日的尸检结果。
长期久卧或者术后卧床者的深静脉很容易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出现血栓,当患者改变体位时,栓子有可能会脱落,并随着循环沿血管到处跑,在哪里忽然过不去了,就有可能造成栓塞。
因为肺部有肺动脉和支气管动脉双重供血,一般来说小的动脉栓塞不会引起肺梗死。但当栓子足够大时,就可能引发致命的肺部出血性梗死。
——这就是赵远航的死亡原因。
他的尸体在酸性沼泽里埋了二十多年,变成了一具泥炭鞣尸,血管里的血液早已凝固成了条索状。
法医们要像检查新鲜的遗体那样找到停留在肺动脉里的栓子,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过赵远航的肺部还是留下了有关他死因的证据。
柳弈在他的肺下叶肋膈缘处找到了三个楔形的梗死灶,最大的一处有十一厘米,最小的四厘米。
切下病灶进行镜检,弥散性出血、纤维素样渗出和免疫细胞浸润表明,赵远航在出现肺梗死后并没有立刻死亡,而是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了一段时间才不治身亡。
柳弈他们取出了赵远航手术部分的缝线,清洗后展开,发现线结很完整,几乎还没开始吸收——这意味着赵远航在接受了左肾摘除术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死的时候缝线都还没怎么开始被免疫细胞分解。
如此一来,线索就差不多都连上了。
柳弈几乎可以肯定,赵远航在接受了左肾摘除术后卧床休养,却出现了深静脉血栓,栓子脱落后造成肺动脉栓塞,引起肺出血性梗死,最终因此而丧命。
“虽然这里条件有限,还没来得及确定缝线的材质,得送回我们这边才能检查。”
柳弈对屏幕彼端的沈遵说道:
“不过我猜……怕是在他失踪时人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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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弈的猜测甚是合理,不仅沈遵沈大队长,与会的其他警官们也没有异议。
“头儿,我有个推测……”
一个看起来稍有些年纪的警官举起了手。
沈遵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说说看。
于是警官一边翻着自己的笔记,一边说道:“如果把赵远航的案子作为一连串案件的导火索,那么事情是不是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因为好友的妹妹得了白血病,赵远航着急想要给瞿从光筹钱,于是不知从什么渠道联系到器官贩子,十万块卖掉了自己的一个肾脏。
赵远航在Y省某地做了左肾摘除手术。
没想到取肾后不久,赵远航就死于术后并发症,而器官贩子生怕赵远航的死亡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是将尸体抛入孖海村的沼泽湖里,造成了他“失踪”的假象。
“赵远航失踪后,瞿从光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
说到这里,警官放缓语速,显出了一丝犹豫。
“我不太确定……”
因为缺乏证据,所以警官没有轻下断言,而是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