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刻给出自己的答案,反而让江晓原和小高法医帮忙,三人一起给死者翻了个身。
“他的背面就没有锐器伤,对吧?”
柳弈让众人注意观察死者的背部。
与正面到处是被溪水泡得发白的狰狞伤口相比,死者的后背干干净净,除了几条明显是死后被溪涧的砂石划拉出来的细碎擦伤之外,别说锐器造成的创口,甚至连一小块淤青都没有。
当死者背向所有人趴伏在床上的时候,肤色白得毫无血色,肌肉线条纤细流畅,不像一具尸体,反倒像是一具白石膏雕刻而成的人体模型,看着都有些“假”了。
“……嗯,背后确实没有伤口……”
江晓原用大考审题的谨慎态度仔细地盯着死者的后背看了足有一分钟,也没能看出端倪,只能怯怯地抬眼瞅了瞅老板,“可是……抵抗伤,也很少出现在背部吧?”
“不对,确实不太对劲!他的伤口虽然多,但很多地方都不像抵抗伤!”
冯铃也看出问题了,“比如额头、脖子上的就不是常见的抵抗伤位置。”
这位业务水平相当不错的女法医边研究边分析,“而且他的伤口,太‘干净’了。”
通常情况下,一个成年男性在遭遇生命危险时,必定会本能地激烈反抗。
哪怕这位看起来身体消瘦清癯的病弱款帅哥,也不会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放任凶手伤害自己,怎么着也要挣扎防御反抗一番的。
根据冯铃过往的经验,“抵抗伤”之所以名为“抵抗”,是因为它们通常会忠实地记录下受害人生前激烈的抗争过程。
她见过的抵抗伤,伤口交错、深浅不一,还常常伴有淤青、擦挫创、划痕、抓痕甚至是咬痕。
像这样除了锐器伤之外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她虽不敢断定一定没有,但确实应当把它当成一个疑点来考虑。
“水里泡太久了,不太能看得出来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不过……”
冯铃猜测到:“这些伤,会不会是受害人死后凶手才弄上去的?”
江晓原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
“嘶!”
他打了个哆嗦:“冯老师,您的意思是……虐尸?”
——这忒么可就性质大变了!
江晓原心想:不会又是一个变态杀人狂吧!?
确实,江晓原的怀疑很有道理。
通常情况下,三角恋造成的命案多半是冲动杀人。
凶手盛怒之下把人弄死了,等激情退却,冷静下来之后,第一反应往往是极度的恐慌和无措。
因为没有勇气承担杀人的法律责任,伙同女方抛尸荒野,行为动机明确且合理。
可如果这些伤口是凶手在人死后才弄上去的,那凶手的犯罪侧写搞不好就要大变特变了——毕竟杀了人还要在死者额头、脖子、手臂上到处划拉的,怎么想都不像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嗯,冯铃姐的想法也有道理,等会儿我们最好做个镜检确认一下。”
柳弈点了点头。
虽然伤口被流水冲洗过不短的时间,要用肉眼区分生前伤还是死后伤不那么容易,但只要做个切片在显微镜下观察,就能从伤口周围的炎症细胞浸润状态判断出来了。
“不过……”
柳弈接着说道:“我有另一个猜想……”
他转头看向放在旁边架子上的死者的衣服,对众人说道:“你们注意到他的衬衣了吗?”
第035章 2. mimic-06
冯铃没去现场,对遗体发现时的状态只有个看照片留下的大概印象。
此时听柳弈提到死者的衬衣,她先是疑惑的眯了眯眼,思考两秒后,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不会吧?”
随后转身几步来到放置死者衣物的架子前,抖搂开死者身上穿的深蓝色短袖衬衣。
衣服在水里泡了许久,大部分的线索都被冲走了,法医们只在上面采集到了属于死者的血液、溪涧里的一些泥沙,以及缠在纽扣上的一缕丝藻样本。
此刻这件衬衣在架子上放置了一晚,摸上去还是半湿的,冯铃将它完全展开,仔细观察每一寸布料。
这件衬衣的料子相当不错,版型剪裁修身,针脚也缝得细密整齐,看后领处的洗标,是个价位四位数的潮牌,和尸体一起滚下土坡,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除了脏了些,不仅没被砂石磨出破口,甚至连个袖口的线头都没脱。
事实上,不止是衬衣,死者的裤子、皮带、鞋子都是稍有些名气的牌子货,价值皆在几千块上下。虽算不得奢侈品,但也至少不是地摊杂牌的水平。
“还真的是……”
冯铃喃喃低语,“衣服是完好的……”
她的目光移回到尸体上,定定地看了足有十秒钟,才用介于“大吃一惊”和“恍然大悟”之间的表情转向柳弈,“你的意思难道是——!”
柳弈点了点头,幅度不大,但表意却很明白。
冯铃将衬衣放回架上,回到解剖台旁,示意大家帮忙将尸体翻回正面。
“……嗯,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这些伤口倒也能解释得通……”
这位经验丰富的女法医喃喃低语:“可……‘他们’又为什么要……?”
柳弈:“是啊,我也想不通这点。”
其他人:“???”
柳弈和冯铃径直进入了只有二人才能听懂的对话里,围观的江晓原和小高法医一脸茫然,林郁清满头问号,戚山雨隐约猜到了点什么,但也不敢肯定是不是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终于,江晓原仗着“我还没毕业我当然可以无知可以莽”的学生身份,坦然提问:“老板,这人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回柳弈倒是没再卖关子。
他提醒江晓原:“那件衬衣上没有破洞。”
江晓原:“!!”
“是啊,怎么可能没有洞!”
小高法医也明白了。
他看着死者的肚子——剑突下明晃晃一个指甲大的创口,也不知到底有多深,“他的肚子可是被人捅了一个窟窿啊……”
江晓原马上想到了一个可能:“会不会是凶手给他换了件衣服?”
毕竟现在随便打开电视就能看到犯罪题材的电影电视剧,几乎人人学会了几手反侦察的知识,小江同学猜测,会不会是凶手在杀人时把自己的血液什么的弄到了死者的衣服上,担心暴露身份,于是给他换了件衣服。
“小江这个猜测也有道理。”
冯铃先是肯定了江晓原的推理有一定的合理性: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然后,她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这个人,或许是自杀的。”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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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先前完全没往“自杀”这个方向考虑,江晓原和小高法医都露出了震惊不已的神色。
“啊呀!”
等领会到冯铃这么说的根据何在之后,江晓原像一条离水的金鱼一般,嘴巴翕张了两下,“这、这么说……他身上的是……”
他眨巴着眼,挤出了一个词:“‘试切创’?”
所谓的“试切创”,又名“试探伤”或者“犹豫伤”,是法医们经常能在自杀者遗体上找到的伤口。
用锐器自杀其实是很需要勇气和技术的。
外行人拿着刀子划拉自己,要正确划中大血管,达到“一刀毙命”的速死目的,实际上是非常困难的。
就算是一门心思打定了主意要寻思的人,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也是会因为疼痛而犹豫、退缩、恐惧的。
因此他们往往会拿着刀子在自己身上比划,尝试找到合适的下手方式,并在此过程中,在自己的身上留下试探性的伤口——比如刺创和切创。
通常情况下,一开始的试探性质的损伤都不会太严重。
有些人会在疼痛下放弃寻死,有些人则会多次尝试,直到某一次的伤重到足以致命为止。
柳弈自己就碰到过一个案子——自杀者试图用劈柴的斧头自杀,在自己的前额和颅顶部劈砍十多下,好几下都深可见骨了,那真叫一个血流如注,现场惨烈得让办案民警都差点儿要吐出来。
偏偏那人都伤成那样了,大脑还完好无损,就是死不了。最后只能改用上吊,才结束了对自己的漫长折磨。
“试切创”是法医推断自杀死亡的重要依据。
根据统计数据,使用锐器的自杀案里,一多半都能发现遗体存在“试切创”。
“可是……”
小高法医却忍不住向柳弈和冯铃两位大佬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他这个伤……跟典型的试切创不太一样吧?”
小高法医入行第五年,自问经验尚浅,但毕竟是经常出入犯罪现场的一线法医,多少还是有点见识的。
他在实际工作中也遇到过试切创:
有位因失恋而试图自杀的高中生用水果刀在自己的脖子上左右比划,划拉了四五道口子。好在他的哭声惊动了隔壁寝室的同学,在当真做下不可挽回的蠢事前侥幸被好兄弟们劝下,保住了小命。
在小高法医的认知里,“试切创”大多位于致命伤附近,是尝试过程的反应。
比如他碰到的试图割喉的高中生,他的试切创就集中在脖子上。
同理,割腕的自杀案,创口多在前臂和腕部;切腹、刺胸的就在胸腹部;极少数用重量较大的凶器——比如板砖或是锤子对着自己脑袋动手的,伤口则在前额或是颅顶。
“试切创”不仅是自杀的重要标志,而且还能借此推断出死者的一些习惯和当时的心理状态,例如惯用的是哪只手、是精心策划还是临时起意、寻死的决心有多坚定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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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法医回头看了那件蓝色的衬衣一眼,“如果死者没有换过衣服,那么他是自杀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毕竟凶手在杀人时不可能把死者的衣服撩起来再下手,但如果是自杀,一部分人会下意识地想要避免衣服的干扰,在自伤时选择没有布料遮挡的地方,或者干脆把衣服脱掉或是撩起的——这也是法医们区分自杀和他杀案的其中一个细节。
小高法医顿了顿,犹豫道:“可是……他这个试切创是不是也太多了一点?”
创口数量不是“多”的关键,毕竟不久前还有个米军军官自杀,自己划拉了自己二十六刀的,解剖台上这位不知名帅哥的十六处创口还不算太夸张。
可是,病美男的创口位置却很多,有在额头的,有在手臂上的,甚至还有在大腿上的。
假如真要把他想象成自杀案,那么死者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微妙的割裂感:要么这人心性扭曲热爱自残,要么就是到了动手时都没想好应该怎么结束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