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总毕竟是个身高和体格都不小的成年男性,要搬着这么一具尸体穿过黑暗的地下室,还要在尽量不磕碰到他的情况下走上狭窄的楼梯,其实相当费力。
柳弈干了法医以后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杀人犯在转移尸体之前都要选择费时费力地先分个尸了。
因为“整体”搬运实在太不容易了,没有一把子力气的凶手当然只能化整为零,不然一个不小心闪到了腰,到时候也不知是应该先打120求救,还是先打110自首了。
最后柳弈和戚山雨选择就近把程总的尸体放在了一楼客厅离地下室的入口最近的一扇窗户旁。
现在正是阴雨方霁,白日时光线最好的时候,虽然条件艰苦简陋了些,好歹不必担心因为光照不足而遗漏了重要的细节了。
“以前我老师们经常说八九十年代那会儿哪来那么多解剖室尸检床,都是随便找个空房间的。碰到那些没条件运走的,直接在凶案现场附近拉个隔离带就直接动手了……”
柳弈抬头看向戚山雨,双眼笑出一个月牙状的弧度,“现在也算让我体验一把当年的艰苦了。”
戚山雨倒是听说过他们法医的这条规矩。
因为遗体腐败得越严重,对查明死因的影响就会越大,所以若是在交通不便、天气炎热或是缺乏合适的运输条件时,现场法医都会被要求就近进行尸检。迫于无奈的时候,甚至有荒山野岭、幕天席地就当场开干的。
柳弈是精英教育下培养出来的精英学者,呆过的机构也都是业界数一数二的,条件自然没得挑剔,还真没遇到这等要啥啥没有的情况。
然而正是在这样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才是最考验他专业水平的时候。
柳弈脱下程总的衣物,仔细地检查了起来。
然而遗憾的是,除了死者颈部左侧被斧头砍出来的锐器伤,以及额头那个已经结痂了的磕伤之外,程总身上只有一些轻微的皮外伤,且由于他穿的西装是长袖长裤的款式,包裹得尚算严实,连手脚上的擦伤挫伤都比南康甚至青鱼身上的都还要少。
柳弈:“……”
这就有点儿出乎他的预料了。
当然,没有外伤的死法实在太多了,窒息、中毒、急病,甚至倒霉一点儿的食物中毒都能要人性命。
程总昨天傍晚跟所有人一样经历了车祸,脑袋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磕了一下,还在额头上留下了一个伤口,所以不能排除迟发性脑水肿引起脑疝的可能性。
可程总的尸体躺在地下室里,脖子上还嵌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斧头,若说他正正巧就是那会儿脑疝致死,未免也巧合得有些说不过去了。
同样的,不管是窒息、中毒还是急病,也会让人产生同样的疑问——为什么偏偏就是在地下室里,为什么偏偏还有一把斧头呢?
“……所以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柳弈一边用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嘟哝着,一边再次检查死者的遗骸。
这一次,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疑点。
“小戚,你来看看!”
他抓住程总的右手,将他五指蜷缩的手掌摊开来,“他的手心,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戚山雨拿着手机凑过去,仔细地观察柳弈指给他看的部分。
只见程总右手掌心有一片皮肤的颜色和其他地方看起来确实不太一样。
非要形容的话,那儿就像是人们用很大的力气握住小件的硬物后再松手时会出现的那种红印,呈微微发褐的暗红色,边缘模糊,范围也就只有一个五毛钱硬币那么大。
“淤青?”
戚山雨实在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弄出来的,“总不可能是尸斑吧?”
“嗯,不可能是尸斑。”
柳弈蹙起眉,伸手在那片瘢痕上轻轻按压了一下。
淤红没有褪色。
不止如此,他还注意到,那一小块皮肤似乎有一种微妙的摩擦感,摸起来和掌心其他区域不太一样。
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柳弈果断脱掉了右手手套。
“摸起来确实比较粗糙……”
柳法医用食指指腹仔细感受着触觉的细微不同,“手机给我,带电筒的那台。”
他接过戚山雨递给他的手机,用光源从不同角度照射死者的右手掌心,“仔细看……这块淤斑上还有少量皮屑脱落……”
戚山雨问他:“所以是什么?”
“……不好说。”
柳弈真是好恨这儿没有显微镜,“可能性太多了……过敏、炎症、烫伤……”
说到最后这个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然后戚山雨就看到柳弈抬起头,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虚空,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整个人跟定格了一样半天不动。
小戚警官可太了解自家恋人了。
他没有出声惊扰柳弈的思考,而是默默地等着。
“……不会吧。”
足足过了得有七八秒,柳弈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下一个动作竟然是伸手去摸死者的脚底,先摸左脚,再摸右脚。
戚山雨不明所以,但仍然没吱声,只默默的用镜头记录下柳弈的举动。
“……果然!”
像是找到了某个关键性的线索,柳弈忽然一跃而起,举着亮着背灯的手机就径直朝地下室奔去。
戚山雨连忙跟上。
“柳哥,你发现什么了?”
柳弈一边快步下楼,一边回答:“他双脚的脚底也有同样的皮损!”
戚山雨仍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不过他来不及追问,因为这时柳弈已经钻进了地下室,直奔画了轮廓线的死者倒地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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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程总倒地时的姿势为参照系,他的左手边就是一个置物柜,柜子与身体呈四十五度的夹角,中间的空隙刚好塞了一些破木板、烂纸箱之类的杂物。
那置物柜看起来是订做的款式,虽然只是最普通最没有美感的原木门,但一柜通到屋顶,用木板分隔成大小不同的格子,有些带了门,有些则是敞开式的。
“你看!”
柳弈朝柜子的角落一指,声音兴奋:“这儿,是斧头砍过的痕迹,对吧!”
在靠近左侧墙壁的一扇柜门上,明显有斧子留下的四道砍痕,看样子大概是冲着要破开柜门去的,只可惜使用者的准头看起来不怎么样,连砍四下都没能砍开门锁,反而有一下直接落到了墙上,把墙砍出了一个豁口。
戚山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从柳弈手中拿过电筒,往墙上的豁口处一照。
“……原来如此。”
第087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20
地下室的墙壁装修得很粗糙,因为不用见人,连墙漆都没有涂,只刷了一层薄薄的墙灰,一斧子下去砍穿了墙皮,正巧砍到了沿着墙角走的电线。
“昨天晚上,我们在护林员站里忽然看到这边的灯一下子全灭了……”
柳弈稍稍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快到九点的时候,没错吧。”
“嗯,八点五十五分。”
戚山雨也清楚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还顺便低头看了手表一眼,因此能精确到分钟,“所以程总是用斧头砍这扇柜门时,不小心劈坏了墙里的电线,才触电身亡的?”
柳弈点了点头,“他右手手心和双脚都有暗红色的皮损,应该就是电流斑了。”
所谓的电流斑,是由于带电导体与皮肤接触,电流通过皮肤时,在接触处产生的焦耳热及电解作用所造成的一种特殊的皮肤损伤。
电流斑一般多出现在皮肤角质层较厚的部位,或是电流流经人体时的出口和入口。
典型的电流斑一般呈圆形或椭圆形,灰白或灰黄色,质坚硬、干燥,中央凹陷,周围稍隆起,形似浅火山,外周可有充血环,与周围组织分界清晰。
很显然,程总身上的电流斑并不典型,以至于柳弈一开始觉得它更像是个一度的浅表烫伤,若非忽然联想到整间别墅的灯光忽然全灭的一幕,他或许到现在还想不起来“电击致死”这么一个可能性。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程总当时身上是湿的。”
柳弈刚刚才把尸体的衣服脱光了进行尸表检查,对程总那套剪裁精美但已经糟蹋得不成样子的丝质休闲西装印象深刻。
南康死时身上只盖了几条毯子,而青鱼则是换了一身服务生的工作服,偏偏程总还穿着原本那套衣服,以昨晚的雨势和潮湿度来看,漏电时他身上的衣服定然还是湿的。
人体皮肤湿润的时候电阻就会明显降低,不容易形成典型电流斑,通常仅出现单纯的皮肤烧伤、表皮剥脱和皮下出血、皮下组织质地变硬等改变,甚至根本看都看不出来,所以柳弈一开始才会觉得程总右手手心的电流斑更像是炎症、过敏或是烫伤了。
“原来如此……”
戚山雨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那把斧头是木柄的吧?照理说是不容易导电的。不过如果当时他身上是湿的,那砍到电线会触电倒也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毕竟柳主任和戚警官没有开天眼,自然不晓得程总会对他们这俩萍水相逢的旅友有那么大的恶意。为了让两人回不来,他不惜冒雨尾随他们到了吊桥前,还用斧子砍断了吊桥的绳索。
当然程总的盘算没有成功,反而变相坑了自己。
他全身连带斧子都在大雨中淋了个湿透,倒是把自己变成了一块性能良好的导体。
“至于说他的斧头怎么会砍到他的脖子上……”
柳弈模仿死者的肢体动作,将右手收在胸口,同时手指蜷缩做虚空握拳状。
“他双手因为电流刺激而产生痉挛,拿着斧头的右手横在胸前,这么一倒下……”
他做了个身体前倾似要摔倒的姿势,“结果就倒在了自己的斧刃上了。”
戚山雨回忆了一下斧头的长度和死者蜷在胸前的手的位置,“按照距离来看,死者摔倒时斧刃如果向着内侧的话,的确刚好差不多就在脖子附近。”
事实上,对一个经验丰富的法医来说,只需看程总脖子上的伤口出血情况,以及地上残留的血泊形状,就能轻易判断出死者的初始姿势,以及他的遗体是否被人触碰过了。
程总的颈部被斧头砍伤以后,出血量虽然不足以致命,但估摸着仍有上百毫升了。
他的血液顺着斧身和脖子往下流,在锁骨低位形成了柱状的“流注痕”。
这是伤口刚形成时出血最明显的时候形成的痕迹。
它们告诉柳弈,当时程总是用脸扑地背朝天的姿势倒下的,且倒下后维持了这个姿势维持了一段相当不短的时间。
直到伤口几乎不再出血,顺着颈项流下的血流到地上,血泊都已成半凝固状态,才被不知道谁把尸体翻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
“只不过……”
程总的死亡过程柳弈已经基本想通,却还有一点不太明白:“他好好的没事砍柜子干嘛?”
“是不是柜子里放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