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冰寒。
松田伊夏身上的衣服被水浸透, 在秋夜的海风里过了几遍,触手是刺肤的冰, 原本柔软的面料硬得刮手。
他去解对方领口的扣子, 不知道这件内衬什么设计,做成了假两件样式, 领口处是一片白色衬衣衣领。
那两排扣子怎么都解不开, 他费了半天劲, 才发现是因为自己手抖得太过厉害。
用力掐过手心, 理智因疼痛回笼, 再没时间去和这些设计精致但是实用性极差的东西纠缠,他手上用力直接扯崩了这两排扣子和对方领口的衣料。
检查口腔清除异物,防止堵塞气管, 排出积水……该死, 怎么没人教过他舌钉到底是不是异物?!
人工呼吸,心肺复苏, 所有医疗急救知识在脑内闪过, 他动作流畅地恍若机械, 在剧烈的心跳下缜密完美地执行着所有流程。
但少年没等他做完。在按压胸部第二次时他就弓起身体恢复意识, 侧头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
湿润的黑发卷曲着勾在脸上,像从耳后一路盘桓至脸侧的蛇。
他苍白的脸在船头冷白的灯光下像无机质的金属。
下一秒, 少年本就扯破的衣领被人一把拽住,后颈被勒得泛疼,几乎要阻遏呼吸。
他狼狈地被迫从地面上支起上身,踉跄着摔到对方面前,膝盖砸在甲板上,哐当一声。
金发男人脸上原本的冷静和那些平日里信手拈来的游离自信全数被抛之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岩浆般的怒火。
安室透扯着少年衣领,手背已经过于用力泛起青筋,几乎像是吼了出来:“松田伊夏,你想死是不是?!!”
四周皆是大雾,隐去了远处游轮的身形,唯有船头着一盏灯,在昏黑中劈出一道亮光。
无边无垠的大海,人掉进去仿佛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要不是他在人群中听见有恰巧从船尾来的人在说好像看见一艘船从后面开了出去,要不是风见裕也来时坐的轮船能最快时间调度出救生艇让他使用。
要不是他在接近时那艘快艇的残骸刚刚落入水面,还在海面上短暂地映出了片刻光影,让他能确认少年的位置。
要不是他从水面跳下去不管不顾往下找,在漆黑一片的海里顺着气泡找到了踪迹。
但凡没听见那些,但凡晚一秒,但凡换一个没有立刻跳下船而是在船上观察的救援过来,他今天就死在海里了!
“你想去大海里舍身喂鱼?还是想享受一下雨天开快艇的刺激?”紫灰色的眼眸里化出两团浓烈的火,“幼儿园的小孩都知道去哪里和别人说一声,都知道不要乱跑,都知道这个天气开小船出海是在玩命,你不知道?!”
“嗯?”声音带着呛水后的沙哑,清亮不见踪迹。
松田伊夏眯着眼睛,表情是一种有些脱离的懒散,他眼眸里倒映出对方暴怒的表情,反倒换了种语气,压得更哑更轻:“…你刚才咬得我嘴唇好疼。”
垂在侧面的手往上,半抱住对方拉拽着自己衣领的手,指尖若有若无从手腕内侧划过。
看着对方毫无悔改之意的调情表情,安室透脸色更难看,一把松手将他连同自己手背上那只手甩开。
黑卷发少年往后倒了一下,他本是随着拉拽领口的动作半跪着摔在男人怀里,现在骤然向后失去平衡,身体又暂时没有“化险为夷”的力气,只能有些狼狈地往后方跌坐。
在后脑随之砸上船沿之前,安室透又一把拽住他。
松田伊夏仰头。
因为两人此时的姿势,他不得不以这样弱势的视角看向那人。
但他在对方几乎要将人烫伤的恼怒目光下,慢悠悠地扬起眉,冲他吹了个口哨。
安室透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顿,语气是被烈火焚烧过后的冷静:“你完全不怕自己溺死在海里。”
反倒比方才更具压迫感。
但松田伊夏仍然不为所动。
他在对方这副能吓哭所有公安下属的表情之下,仍然保持着没有半点僵硬的、不似作伪的悠闲和慵懒。
被捏着衣领,摔在地上,他干脆往后了一点让自己的脑后抵着船沿,慢吞吞欣赏对方往日里没见过的样子。
他道:“这不是没有?”
安室透几乎哑言。
捏在衣领的手松开,呼吸比方才还要顺畅,松田伊夏呼出一口更为轻松的气来,以为对方这次的反应也到此为止。
他伸手,本想理一下衣领,没想到金发男人会突然动手。
两手手腕被攥着反绑在身后,安室透冷着脸拽着他领口将他从地上拖起,拽至船边。
按着后发,少年被迫朝着水面低下头去,鼻尖快被翻涌的浪花吞没。
“只要晚四秒,那盏灯就会熄灭,就算来十几艘救援船朝海里打探照灯也不可能找到你的位置。”
拽着后发上手用力往下压去,但仍然没完全接触到海水。
“不到几十秒,你就会胸痛、脑血管痉挛、眩晕、应激,这个季节的冷水再加上挣扎时剧烈运动,极大可能导致心肌缺血造成损伤,再久一点,但凡救援的人晚到一点。”男人眯着眼睛,注视着下方夺人性命的海水,“你会死。”
“哈,听着还挺有意思。前几个确实体验过了。”松田伊夏侧了侧头,努力看他,“你现在是想让我试试后几个?”
安室透几乎想用手指捏住那节乱动的舌头,让他再也吐不出这些故意惹恼人的话。
他压着火气:“这海上有什么东西,让你非要从船舱里离开,跑来这里‘体验’窒息?”
异色的眸子看着他,在灯光下透亮而晶莹。
里面飞出两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两颗虎牙牙尖从嘴唇后探出来:“亲爱的,如果把这个问题留到下次约会用你的吻来换,说不定我会同意的。”
安室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手痉挛般一颤,后槽牙咬了又咬,连牙龈都泛起细密的疼。
最后,男人用力将他拽了回来,甩在甲板上。
他退后两步,靠着对面的船沿坐下,在暴怒过后额头泛起和窒息时一样的眩晕。
“你真是个……”他咬着牙,绷紧身体和神经,那句骂人的词在喉咙里哽了两轮,又随着呼吸一起吞进肚子里。
他早该知道松田伊夏本质就是个我行我素行事混账又偏激的家伙,甜言蜜语和限时的乖巧听话不过是一层能溶于水的糖壳。
看,在海里滚过一圈后这层糖壳完全化了个干净。
火气几乎要把他的肺都烧干,恨不得把对方绑起来用皮带抽一顿屁股,让把那些规劝、威胁甚至是好言好语哄着说的话都当耳旁风的小孩好好吃顿教训,以后只要想犯浑就屁股幻疼。
但对方偏偏又要用“约会”和“接吻”这些字眼提醒他两人此时的身份,像是直接往他满目的火气里扑了把人造的冰。
要命的烦闷。
扰得他不得安宁的家伙此时却丝毫没受到影响,他刚才松手时气急败坏,压根没给对方松绑,松田伊夏双手被反捆在身后还能自暇自逸地靠坐在船沿上。
“安室先生。”他没有对方现在被气得不想看自己的自觉,反倒等喉咙舒服一点就凑过去,用脚尖去蹭对方裤腿,“有句话我也想问你。”
金发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松田伊夏沿用对方质问自己时的话术:“你又是因为什么,非要从安全的船舱离开,跑来这里‘体验’海下捞人?”
安室透面色变了又变,最后定格在没什么表情的冷笑:“别让我评估错了价值,后悔冒着感冒的风险来水下救你。”
松田伊夏却只是笑。
船头的灯光映出金发男人的面庞,原先冷冽的怒火在被他点破后几秒之间退却,染上属于波本的色彩,像是一场绚丽夺目的、盛大的日落。
然后归于同今晚的夜色一样着暗调的皮囊和伪装。亦真亦幻,让人分辨不出到底哪一面才是对方真正的模样。
但是怒火又烫破了那层精心包装的外壳,他像个得到礼物的孩子,小心又欣喜地通过这层破洞观察内里,即使破口很快被补齐,仍然为窥见的里面的那点色彩欢欣。
被捆着双手,船身又在水波中晃动,松田伊夏废了些力气才让自己站起身,朝着对方走去。
他回想起波洛咖啡厅的客人对这位服务生的评价,于是也慢吞吞地念了出来:“开朗阳光、善良帅气、乐于助人…但是背地里又是个杀人犯。”
他坐到对方身边,面对着他,凑近过去,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对方的上面:“城府深沉,行事狠厉……然后在这种天气因为一点真假难辨的消息来海里救人。”
松田伊夏注视着那双眼睛:“到底哪个才是你?”
对方平静地回望着他。眼眸当中没有任何的动摇与闪烁,他甚至看不出情绪。
为什么来救我?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一句不伦不类的调侃已经出现在脑子里,浮在嘴边,随时准备脱口。
但是来支援的船只却在此时,将探照灯从远处打来。
明明很远很远,灯光却亮如白昼。
照在金发男人的面庞上,将那双紫灰色的眸子照得如琉璃石透亮,像一面冰冷、光滑的镜子。
松田伊夏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湿漉漉的黑发,苍白的脸,异色的眼眸,乃至表情。如此清晰、狼狈。
原本到嘴边的调侃不知道为何消失不见,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你真孤独。”
像我一样。
紫灰色的眼眸,如烛火般悄无声息地轻轻跃动了一下。
后方传来支援船只呼唤的声音。
安室透率先错开视线,他向少年的方向伸手,圈着他去解后方捆住手腕的绳子。像是一个不伦不类的拥抱。
隔着冰冷的衣服,隔着皮肉,两颗心脏贴在一起。
不知道谁的错了一拍,燃出一朵冷寂而孤幽的烟火。
第50章
松田伊夏裹上了毛毯。
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在救援船上换下了湿透的衣服, 被送至轮船的医务室。
下海救人的换了身衣服吃了预防感冒的药就被允许下床,在海里泡了半天的在换上睡衣后还倒床不起。
黑色的卷发被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到处乱翘, 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黑山羊。
刚才在船上说话时的混账程度大打折扣,看来从海里出来久了, 那层甜言蜜语的壳正在慢慢复原。
安室透抱臂靠在医务室门边看着少年被随船医生团团包围。
大抵是他的脑子也被海水给灌了,医务室也过于吵闹, 敛眸时思绪翻涌杂乱,他感觉自己脑袋周围出现了三个长着翅膀的天使小人。
这三个比耳朵稍大一点的人穿着警服, 顶着天环, 长着他同期的脸,正在进行审判。
他听到三个人的声音:萩原研二、诸伏景光、伊达航。
没有松田阵平, 估计因为他是家属, 不允许进审判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