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邵道:“遵守你的承诺。”
晏巉道:“你做了最好的选择,濮阳邵,金口玉言,我不会违背。”
濮阳邵想跟林笑却告别,嘴角都扬起来,笑得很高兴很灿烂,没有阴霾没有凄楚,可他望到晏巉。
心中明白,不能再给怯玉伮添麻烦了。
他是个将死之人,可怯玉伮还得活下去。
不要看不要说,转过身去。
生路已经走到尽头,他只能独自踏上自己的归途。
濮阳邵朝着亲卫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扔下槊天戟,陪他征战南北的兵器。
扔下佩刀,砍断敌人头颅颗颗漫山遍野。
扔下盔甲,这为他挡下诸多刀枪的甲胄。
他来时没有刀枪,去时也不必拿。
他径自走到拼杀的战场上,这一次却手无寸铁。
亲卫的刀砍在了他的背上,达奚克大喝:“不!”
濮阳邵道:“是我连累你们,取我项上头颅,回家去吧。”
那辽阔的草原,那低低的青草地,离家十余载,他想家了。
达奚克急赶,却被拦在反叛的亲卫之外。
达奚克涕泗横流:“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没说回去!共患难的时候,却杀主公。叛徒!叛徒!有何颜面回故土啊!”
誓死追随的继续拼杀。
反叛的亲卫略有迟疑。
濮阳邵道:“身死异乡者,我一人足矣。达奚克!停下,住手,你要还当我是主公,就停手。不要再杀你的兄弟。”
“这是我的最后一道命令。”
达奚克不肯,可他拿起刀,对面是共同作战多年的亲族,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杀了一个又一个,怎么到最后,还杀了自己的族人。
达奚克跪了下来。刀也落地。
他泣道:“我陪主公去,我陪主公。我的人头,你们要的,就拿去罢。”
濮阳邵主动求死,反叛的亲卫倒不敢下手了。
濮阳邵大喝:“还在等什么!”
话落,他强忍转过身去的渴望,想再看看怯玉伮,想回过头去再看一眼。
一眼就好——
还是罢了。
一亲卫咬牙泣泪:“都是人,都想活!主公,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这辈子,借你好头颅一用!”
亲卫一刀斩下了濮阳邵的头。
那身躯没有刀枪剑戟的支撑,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想念的家,想要牵手回家的妻,都离他远去。
林笑却气喘不已,喘不上气,眼泪不知不觉地落。
晏巉紧紧桎梏着他,喝道:“提头者,赦免北归,好马一匹,金银若干,回乡去罢!”
一个头怎么分,晏巉又道:“提手脚亦可免死。心肝肺,剐下来,那就是你们回家的免死金牌!”
有将领不忍道:“主公,不如——”
晏巉睨向他。
那将领顿时不再言语。
本来准备杀了那亲卫抢头颅的人,这下都忙着去分割濮阳邵的尸身,有人砍下手,有人砍下脚,有人掏了心,有人挖了肺。
最开始砍头还让亲卫畏惧,不敢,可有了开头的,渐渐这尸身跟主公还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剥羊皮吃羊肉砍羊腿,两脚羊,一群羊,数羊数不清,等回家去,回家去就什么都忘了。
绍江一场屠戮梦,回到北乡全忘了。
离家十余载,家里的牛羊成群,该回家了。
没有亲卫去杀达奚克,他的命不值钱。那些分割了尸身的亲卫,果真得了马匹金银,大喝道:“都在等什么,快啊,快和我们回乡去!”
达奚克闻言,拿起刀,好似也要去分尸而回。
他走到主公身旁,已经看不出主公的人样。最凶狠的猛兽席卷而过,也不过如此了。
达奚克拿起刀,自刎而亡。
他的尸身倒在濮阳邵残存的碎尸旁,马上的亲卫们,攥紧了缰绳。
誓死追随的,上前阖上了达奚克的眼。
捡起他掉落的刀,自戕身亡。
剩余十余人,望了马上的族人们一眼,望向北面的苍穹。
一人道:“既选择回去,便好好活下去。替我照顾我娘。”
话落,自刎陪葬。
他们中有吃过人肉的,那时也不觉得残忍,同样是为了活,可到最后要他们掏主公的五脏六腑,却如何也下不了手了。
只是想念故土,想念娘亲的歌谣,孩儿不孝……孩儿做不到。
剩下的人想着能杀敌一个是一个,得替主公报仇,没有自戕,拿着刀剑向外杀去,万箭齐发,还没靠近就死绝了。
马匹上的亲卫们扬起马鞭,背起行囊,向北而去。
荀延问:“当真要放他们一马?”
晏巉道:“这些人已经废了,我说到做到,放他们北归。”
荀延应了,眼神好似不经意掠过晏巉怀中的林笑却。
不知为何,荀延竟觉得心揪了起来。
马蹄声声,林笑却阖上眼眸,泪水如雨。
“我娘啊,很强大,我也会学着强大,”濮阳邵过去的声音仿佛替代了亲卫回乡的马蹄声,“我要保护你,我要和你成婚。怯玉伮,我守着你过日子,你也守着我,这是不是汉人所说的相依相守。”
“我喜欢相依相守,不喜欢相敬如宾,我就是要抱着你,时时刻刻都抱着你才安心。我不要做你的宾客,怯玉伮是濮阳邵的家人。我娘死了好久,我濮阳邵终于又有家人了!”
……
患疫病的日子里,濮阳邵写下好多想给怯玉伮看的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过这一劫,他突然变得好唠叨,什么都想说什么都想嘱咐,天冷了要多加衣这样的絮絮叨叨都不自觉写了好几遍。
写完了,手下问要不要送出去,怎么能送出去,他这双染病的手写下的东西,只能在烛火中燃灭。
信纸在焰火中成了灰烬。
他突然好想看怯玉伮曾经写给他的信,上面画了可爱的小动物,还有怯玉伮喜欢的小云朵,那些不长的言语,并不是甜言蜜语,可那一刻,濮阳邵竟什么也顾不得想去翻找出来。
可碰到箱子的那一刻,濮阳邵停下了。
不能打开,一旦打开,怯玉伮的信便留不下。
还是藏着好,藏着好,等他活下去了,再一遍一遍地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不,等他活下去了,看什么信啊,他要看怯玉伮,濮阳邵笑着,想看多久看多久。
一年一年一辈子。
……
林笑却挣开了晏巉。
晏巉攥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林笑却道:“把这身婚服,还给他。”
“你会做噩梦的。”相比眼前的生死,晏巉只觉得怯玉伮看了会做噩梦。
林笑却道:“有始有终,不是噩梦。”
晏巉松开了手。
荀延道:“我可以代劳。”
林笑却没有理他,只是向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解婚服。
这大红的衣裳早就血污。
可相比破破烂烂的濮阳邵,这衣裳还是完整的。
林笑却走到了濮阳邵的残躯残骨身边,真是看不出个人样了。
林笑却闭上眼,泪水落下。
半晌后睁开眼,看见的还是这残躯残骨。
林笑却将婚服覆了上去。
沿着身形,沿着他猜测的身形好好盖好。
三月末,有点冷,濮阳邵的衣衫都碎了。
盖好后,林笑却站起来,天暗了,不知何时早就暗了。
傍晚的夕阳快要坠跌落下。
林笑却道:“把他埋了罢,和这喜服一起。也算是衣冠冢。”
荀延走了过来,他说这些亲卫是忠臣,而陛下亦对大周有恩。
他会命人好好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