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弄影闯入禁地,他是来求情的。
“宗主,谢萦怀入魔乃事实,可他入魔之根源是为救下山阴。”弄影靠在竹上,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没几年好活了。
“要杀他,也不该是现在。大敌未除,贪婪者众,修士随时会卷土重来。一柄刀应该折断在战场上,而不是亲族内。”牢笼里紫色的血渍斑驳,弄影又道,“剑宗损失惨重,宗主,不要再损兵折将了。”
弄影知道魔喜食人心,若流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但人类之死活与他们山阴何干?他只愿山阴一族走向光明大道,不复往日末路。
弄影慢步走到牢笼前:“谢萦怀,你会吃山阴吗?你会忘了我们一族的苦难,背叛山阴?”
谢萦怀眸色浓紫,眼神混沌。
弄影莞尔一笑,将手伸进牢笼。
谢萦怀的目光凝于血肉,香气勾连脑颅,他闭上眼:“不会。”
弄影:“真的?”
谢萦怀:“我愿自绝,只是希望死前能见怯玉伮一面。”
弄影笑:“宗主,他有理智,你看他还惦记着怯玉伮呢,怎么舍得真成了魔头让怯玉伮难过。”
林中叶响,空灵之曲,风与叶与冰,交融缠绵。
楚雪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怯玉伮。
静立竹林,许久过后,楚雪悯收了剑。他带着一身的冰雪寒意离开禁地。
深山里。
赵弃恶一把推开林笑却:“别这么抱我。”
“贪图我的心脏,”长睫似凤羽眨了下,“你还太嫩了。”
林笑却摔在泥里,浑身都脏了。方才的雨太大,将整座山林都浸透,他抬头望:“胡说,明明是你想要吃我。”
他摔得膝盖擦伤,勉力坐起来,不干净的手不能碰伤口。
浑身脏兮兮的,抱着双膝坐地上,头也垂了下来:“说要把我养得皮光水滑再吃,结果还不是把我当馒头随意捏。你要吃就吃,现在吃好了。”
赵弃恶也跟着坐了下来,头凑近林笑却:“闹脾气,还是撒娇?”
蓦然靠近的脸吓得林笑却后仰,没摔下去就被赵弃恶提溜在怀。“宠物乖。”赵弃恶顺了把林笑却的头发,不嫌脏,却又打个响指天上再下起雨来,赵弃恶一边顺头发一边用雨水给林笑却洗刷。
林笑却推他:“干什么?”
赵弃恶笑得灿烂,尖牙却阴森森:“洗干净了好下锅。”
一把火凭空出现,雨水绕行,赵弃恶问:“你是要橘色的火焰,还是要红色的火焰?”
林笑却看着那火,没想到赵弃恶真要把他烤了,他怯缩了一下,想躲,赵弃恶攥住他:“嗯?”
“我太柴了不好吃,”林笑却送上自己的脖子,“一点点血喂喂你好不好。”
先收一点利息,别把本金全吞了啊,疼。
林笑却把头发捋到一边,自己洗干净脖子,递到赵弃恶嘴边。
赵弃恶望着那雪色肌肤,尖牙抑制不住地探出来,心跳得急切,快啊,快,啃上去,吃了他!
赵弃恶猛地站了起来,俯视乖顺无比的林笑却。不能急,现在还不能吃。
林笑却没等到疼痛,那把火也熄了,他抬眸看赵弃恶,竟下意识想说句谢谢,话还没出口意识到这声谢的荒谬赶紧咽进喉头。斯德哥尔摩就不必了,他不要当赵弃恶三番五次的受害者。
赵弃恶没好气道:“小宠物,你最好永远都这么识相。”
裹着的外衣遮不住膝盖,上面的伤口还在冒血珠,雨水冲刷干净的手抚上伤口,好疼。
下一刻,赵弃恶舔了上来。受伤的血都不肯放过。
林笑却喉头一紧,他也想吃赵弃恶了,好奇怪,为什么他对赵弃恶的血肉有如此深刻的渴望,仿佛在他诞生以前就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中。
他仰着头疼吟了下,他不想再激怒赵弃恶,不得不忍受赵弃恶的舔舐。真贪心,伤口没出血了还想扯破他肌肤。
林笑却抚上赵弃恶的头,赵弃恶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七尾狐狸,狐狸脑袋野蛮美丽,他抚着这饥渴的狐狸,顺着他如雪的毛发,轻声呢喃:“疼。”
狐狸抬起了头,一道墨痕在眉间。
林笑却抱住他,七条尾巴环住了林笑却。
离人间越近,修士受到的限制就越强。赵弃恶将林笑却也变成狐狸,尾巴卷着向前狂奔。
只要剥离这牵命草,再也不用浅尝辄止。
他要将这小宠物,这流着他心头血的怯玉伮,一点一点吞吃殆尽。
人间璟朝。
那一日,百里霁赶到王都之时,弟弟百里秩已经继位。
百里秩高坐帝位之上。大祭开始。
一千个奴隶被带到祭台,周遭各色刑具清洗得干干净净。
璟朝崇尚鬼神,大事小事都少不了占卜祭祀,祭祀的贡品人为最佳。
在这个世界,飞升并不是飞升到更高级别的世界当中,而是飞升成神。但数千年来,神的传说如海,神的踪迹却缥缈难寻。
修真界的修士修为高深者移山拔海不在话下,但来到人间受到天道挟制,再高的修为都会被压制在人间界所能承受的水平。
人间王朝有修炼异术的国师护佑王朝,更有千军万马。再厉害的修士来到人间,被天道压制后也无法躲过万箭袭来。
但修为高深的修士不会轻易死去。修为被压制,身躯仍是修仙后的身躯,与常人不同。
修士若贪恋人间,久不返回,在天道的压制下,修仙之躯渐与常人无异。
传说中的神无此限制,天下之大,无论修真界、人间或是妖魔界,毁山填海皆在一念之间。
故,人间王朝并不畏惧修士仙人,修士来到人间只能当客人,无法当家做主。
但对于鬼神王朝一向尊敬,鬼乃先祖亡魂,与神祇一样在祭祀典礼里受供奉。
在璟朝的祭祀典礼上,通常认为祭品的惨叫声越响,越能勾动天地,唤醒沉睡中的神祇得到其庇护与赐福,而先祖的亡魂亦能在惨叫声中被唤醒,投下注目的目光。
神鬼享用这新鲜的活人血肉,丰盛的贡品,虔诚的信仰,血泊将大地染红,神祇垂目赐福佑王朝不朽。
为了使得祭祀典礼的效果达到最佳,璟朝甚至有不少官位专职发明刑罚,怎样使得祭品越加痛苦而不轻易死去,使得惨叫声绵延不绝,响彻千里。
幼时百里霁最是害怕这样的声音,而他的弟弟百里秩却颇为享受,觉得煞是好玩。
百里霁奔向典礼力求阻止时,不过三岁的百里秩就站在高台上看着哥哥,等看到哥哥徒劳无功被呵斥之际,百里秩就会开心地笑起来,露出自己雪白可爱的乳牙。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每一次百里秩都要求乳娘抱着他赶到现场。
狼狈不堪的王兄最好了,光风霁月的最讨厌。
有一次乳娘抱他跑得晚了,没能赶上哥哥被训斥那一幕,百里秩十分生气,要求母亲把乳娘充作奴隶,在下一次祭典上供奉鬼神。
王后兰姜吓着了,看向百里秩的目光都有些异样。百里秩下意识奶声奶气伪装说:“这样王兄就能成功一次了,孩儿乳娘在场上,大臣们不敢擅动的。”
王后转惊为怒:“不要学你哥哥!”
“还有,你的乳娘算不得什么尊贵人物,”兰姜将装作害怕的百里秩搂到怀里,“秩儿,母亲只有你,只爱你,秩儿千万不要学那百里霁悖逆母亲。”
兰姜紧紧地搂着百里秩,对于一旁瑟瑟发抖的乳娘越发不喜,不过是喂个奶罢了,真以为孩儿把她当个人物了?她才是秩儿的母亲,谁也不能越过她。
没过几日,乳娘被逐出宫去,一向身体不好的兰姜执意亲自喂养百里秩,即使三岁的孩子早能断奶了。
典礼之上,鼓声雷鸣,旌旗飘扬,祭祀刚刚开始之际,阔别十数年的王兄百里霁回来了。
百里秩位居高台之上,隔着不算近的距离,依然第一眼就认出了王兄。
他还是那副样子,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真是碍眼。
官员们纷纷起身,这王位之争已经落下帷幕,二公子百里秩前几日就继了位,大公子如今归来,已然晚矣。
偌大的祭台上,百里霁一步步走到中央,面朝高台旁的王太后兰姜跪下,行大礼道:“母亲,孩儿归家了。”
“原谅孩儿,阔别十三载,未能在父母膝下尽孝。”百里霁道,“只是父亲在哪,孩儿——”
他望向高台上的弟弟,大王的冠冕加身,新王替旧王,他心中发颤,明白父亲已经远去,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赶上。
“父亲他——”
兰姜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回来了,就去看看你的父王,在他的陵墓前尽尽你的孝道。”
“今日秩儿以大祭昭告天下,你还不快下了祭台。”兰姜情绪激动,只恨此儿归来,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只有秩儿一个孩子。既然这百里霁要去追寻修仙大道,何必再回到璟朝来碍人的眼。
若不是他,她又何必亲手送丈夫上路。
不肯深想的悔恨涌上来,兰姜眼眸湿润,一旁的侍女连忙扶住了王太后。
百里霁跪在台下,并不相让:“母亲,立嫡立长,孩儿也是您的孩子。”
兰姜斥道:“你竟敢跟秩儿争?”
百里秩看不下去了,当着这么多的人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王兄。”百里秩一步步走下高台,要扶百里霁起来,可他毫无修为,又怎能奈何得了执意跪母的百里霁。
百里秩松了手,俯身在百里霁耳旁低语:“王兄啊,迟了就是迟了,见好就收吧。”
百里秩又看向母亲,笑容腼腆:“母亲?您不喊王兄起身,他是不会起来的。”
兰姜与先王的两个儿子,长子肖父,幼子肖母,百里秩容颜精致无一处不妥帖,只那双眼在暗光时太过阴鸷,令人心惊。
旌旗的阴影扫过时,兰姜恍惚了下,阴影一过,那撒娇般的笑分明满含对母亲的依赖,哪有半分戾气在。
兰姜心一软,只顾着顺百里秩的意,道:“快起身,离开这。”
语气僵硬发冷,毫无半分久逢亲子的喜悦。
一滴滴泪水溅在祭台上,百里霁的泪流得毫无声响,连神情都未有丝毫更改。
但百里秩瞧见了,啊,缺爱的王兄还是这般啊,想要母亲?可惜母亲只有百里秩一个儿子。
百里秩一脚踩上了百里霁的手掌,含笑碾磨:“真是软弱无能,王兄,修仙十三年的你也不过如此。”
被亲弟弟如此侮辱,若换个人直接血溅三尺,杀了亲弟走上王座。可百里秩知道,百里霁舍不得。
舍不得伤害母亲,伤害弟弟,舍不得献祭的奴隶,舍不得太多……比妇人之仁还软弱的哥哥啊,活该当他王座下的烂泥。
百里霁挪开了百里秩的脚,力气刚刚好,并不会让百里秩当场倒下出糗。
百里霁慢慢起身,手上脏污未拭,脸上泪痕未干:“小秩,我对大王之位并不贪求,只有一个要求。”
“璟朝不再出现人牲,祭品替换为牛羊。”百里霁道,“若你答应,我这就离开璟朝,从此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