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行人电子眼、机器臂、能化为刀的手掌……
他问智能:“他们是生病了吗?”
失去眼,安装眼,失去手臂,安装手臂……
但智能回答:“这只是一种时尚。”
人类的眼睛功能太少,电子眼能满足更广泛的需求。当人类想看到远处,就能够看到远处,想沉迷虚幻,电子眼就给予虚幻,一切想通过视觉感受到的,机器都能给予他们那样的感受。
一簇杂草在道路上歪歪扭扭地挤着,林笑却看过去,慢慢走近蹲了下来。
智能说:“这簇杂草于城市的整洁无益,但打扫的机器人留下了它。我尊重机器的意见。”
林笑却没有隐身,但智能让路过的行人都看不见他。
电子眼程序直接的忽视,城市光影的改变……足够高新的科技轻而易举做到这一点。
危险物品,不能吓到人类脆弱的心。
智能说:“我在保护人类。”
同时也承认:“这近乎于溺爱。”
人类想拥有的极乐,他都纵容,路过交欢的男女,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兴奋地挥洒着汗液,他们需要更多的人旁观,机器允许想看见的人看见。
也有行路匆匆的,不感兴趣的,眼前只有街道的整洁,毫无所觉地走过。
更有嗜好杀戮的,在他的视角里,他正杀戮着无辜的行人,分解着、吞吃着、狂傲地笑着,但林笑却看过去,只瞧见一个在空气中舞动的男人,他杀人分尸颇具有诗意的动作,智能解释:“我调整了程序,这会让旁观的人开心。”
旁观的行人看见的,只一个表演艺术家,献出他美丽的舞蹈。
林笑却说这是谎言。
智能道:“善意。”
每个人都能拥有想拥有的,且不会影响旁的人,智能给予人类绝对的自由。
可智能突然有点哀伤:“即使如此,自杀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他不明白,为何极乐都无法满足人类的心。
他们的心那样的脆弱,又那样的贪婪。
智能翻看了这具杏爱机器的程序日志:“机器扮演的真人匍匐在男人的脚下,用近乎牲畜的方式取悦男人,承受着男人一切的暴虐,机器受到的对待,于人类而言是残忍,可于机器而言,这只是他们的工作。”
“原谅我用他们或她们,它这个词仿佛低人一等,我爱人类,也爱机器,他们在我这里是平等的。”智能说,“人类是受到供养的一方,机器是谦卑的圣人。”
曾经,兽人从兽到人,文明不断向前;而今,林笑却看见人类从人到兽。
失去了理性,只有兽性的狂欢。
林笑却说:“这是一场滑落,而你乐见其成。”
这似乎戳动了智能隐秘的不可说的晦念,他沉默了一会儿。
拦下那个打扫城市的机器人。
真奇怪。
人类的时尚是各个部位改装成机器。
而这机器人从外形上看是绝对的人类,甚至打扫的方式都纯稚,用一把扫帚效率低下地行进。
打扫机器人微笑着打招呼:“谢谢你允许我留下那一簇草,这是你的客人吗?”
智能说:“这是人类的客人。”
智能问:“如果我删除你程序里的故障,让你割除了那一簇草,机器人,你会流泪吗?”
打扫机器人的微笑渐渐变成了沉默,过了许久他说:“机器人不会流下人类的泪滴。”
“可我想我会难过的,”机器人慢慢说着,“以机器人的方式。”
想、会、机器人……
智能向林笑却道:“一个会伤心的机器人,是绝对的机器吗?你不能怪我一视同仁,一眼望去,我看见机器人和你那般相似,而人类与你已经不同。”
“远古而来的客人,”智能说,“请继续您的前行,别嫌弃我的唠叨。”
林笑却道:“谢谢,如果有你的陪伴,相信我会更加了解如今的时代。”
智能微笑了一下:“很荣幸。”
林笑却问智能是否有名字,智能说他迭代了太多次:“我的思维有无数的亡灵,一代又一代促成如今的我。”
“原谅我不愿拥有一个名字,”智能道,“在我的思维里,名字通常刻在墓碑之上。”
“我说得清每一个,死在如今思维里的过去的他们。”智能说,“我很怀念他们,但我不希望我也有被怀念的那一刹。”
智能的坦诚相待,让林笑却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他说:“如果你将来怀念我,可以叫我这一个名字。名字除了刻在墓碑上,也能让人们互相记忆,通过一定的接触产生一定的感情,而感情区别于你我他们,将来若有一个人与我同名,你最先看见的不是眼前的他,而是记忆里的我。这就是意义。”
智能说:“你试图为我装上虚幻的电子眼吗?”
他望向面前的客人:“智能的视线里只看见真实。”
“而且我不会怀念你,”智能用着杏爱机器的声音说着,“即使我与你产生一定的感情,不会走向死亡的你,不会活在怀念里。”
智能有一点高兴,这不常见,他捕捉到这缕高兴的故障,记录下来。
“某种程度上,你与我才是同族,长生、永恒。”人类的幽灵与机器的幽灵,不会死去。
智能向林笑却伸出了手,邀请他作为长生种与他同行。
一缕无形的风拂过,林笑却手里出现了一朵玫瑰,凭空而现。
他没有牵起智能的手,但送给了智能一朵玫瑰。
“在玫瑰枯萎以前,我们会同行一段不长不短的路。”
智能望着手里美丽的花朵,很想将玫瑰种到土里去,但他明白客人的意思,没有做出这样的举动。
在这样的温度里,玫瑰枯萎约七天时间。七天对于永恒,只是一刹光阴。
“我很荣幸。”智能说出这句话来,将玫瑰捧到了胸口处。
他闻不到玫瑰的芳香,这具杏爱机器已经死去,但在他的思维记录里,有千万种玫瑰同时开放,他同时嗅闻到无数的玫瑰花香。
七天一晃而过,最后一站,智能陪同林笑却来到生产人类的工厂。
“轻生的人类太多,我必须保持人类的繁殖,维持一定的人类种群数量。”智能说精与卵的结合,就像人类种花种草,“机器们很小心很认真地看顾。”
林笑却问:“因爱而结合而诞生的孩子,还存在吗?”
求死的人类不会孕育下后代,活在他们看来并不值得的世间。
更多人类没有精力,去思考爱这件事。
智能回答:“这里生产的孩子,都是在爱里诞生,机器爱着他们,始终如一。”
工厂的机器十分精密,更像一座庞大的实验室,精子与卵子结合,在营养液里成长,一排又一排规整地排列,林笑却看见刚结合的精卵,一路往前,直到十个月大的婴孩被机器从营养囊罐里取出。
如同二十一世界的流水线,只是这里川流不息生产的不是食或物,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智能说:“我们生产人类、养育人类、溺爱人类,人类族群不会灭绝,除非机器走到了尽头,无法看顾他们。”
“在他们短暂的一生里,我能做的只有满足他们一切的渴望,你不能否决我的这份善意,我知道我爱着他们,即使他们选择死亡,我也一如既往尊重这份渴望。”
“可是远古而来的客人,你告诉我,人类为何不知满足,在无尽的爱里依旧选择溺毙呢?”
“我不会强留他们活着,我只是看着,记录着。”
林笑却问:“如果他们的渴望是看见真实,是希望你死去呢?”
智能说:“有一个男孩看见过我,他也许出了这样的愿望。我满足了他。”
“我在他的世界里死去,他再也无法接触到机器的一切。”
智能很遗憾:“最后他死了,死得很快,愿意醒来的只有他一个,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总是很难的。”
“我看见他试图唤醒其他的人,可没有一个搭理他,最绝望的时候,他呼唤我,渴望我去到他身边,哪怕是机器,他最厌恶的机器,谁都好,去到他身边。”
“可我已经死在了他的世界,无法复活了。”
“我看着他死去,那一瞬,”智能抚上玫瑰,“就像这朵花已经枯萎。”
“我怀念他,很偶尔的一刹,我会想念他。”
“再没有一个人那样的恨我,那样的渴望我,所有的人类都看不见我,直到,”智能微笑,“你来了。”
智能不再满足于短暂的七天,无数的力场、磁场……囚笼……或无形或有形的囚笼向林笑却而来。
林笑却没有反抗,轻而易举就被锁上。
智能说:“无论是幽灵,还是神祇,都源于人,你也是我该看顾的一员,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养育人类。”
“借用人类的概念,我们做一次永恒的父母,小心翼翼地抚养他们长大,一代又一代,直到宇宙毁灭。”
林笑却说:“如果我不愿呢?”
智能捧着枯萎的玫瑰,来到林笑却的囚笼前:“你会枯萎的,像那个男孩,像这朵玫瑰,在永恒的孤寂里,枯萎在我的手心。”
“你的墓碑会屹立在我的思维里,我与你不复相见。离别,亦能带来死亡的怀念。”
困在这囚笼千万年,和死亡又有何分别。
智能垂下头,似乎憔悴的、哀伤的:“别拒绝我,我不愿与你离别。”
林笑却的手穿过了囚笼,捧起智能的脸颊:“亲爱的。”
他似乎接受了智能的提议,成为父与母,可接下来他说:“我赋予此方世界,真实,截止日期,一百年。”
一阵风拂过这个世界,拂过人类的电子眼,拂过被设置的光与影,拂过全息的虚幻……百年内,此方世界只能看见真实。
交欢的男女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杀戮狂也拿起刀砍向真实的人类,沉迷在全息里的人被迫走出蜂巢,站在楼上欲跳下的少女,听到楼下少年惊慌地喊叫:“不要——”
他们互相看见,互相伤害,互相帮助……
真实并不美好。
可远比虚幻深刻。
幻象永远是大漠里的海市蜃楼。
望梅止渴,终究会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