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还敢指望着,与他再把酒言欢?
崔闾已经开始在脑中,过筛子一遍的,把府宅地库里珍藏的毒药种类,给盘一遍了,若实在没有合适的,那从地下城遗族地库里起出来的,也有几瓶无色无味的毒物,随便给他下一种,看他药不死他。
这就是他倾心相助的友人。
崔闾面色铁青,为自己一度以为,能重拾旧日友谊,而高兴的心,感到悲凉,他努力忽略与毕衡再遇,相处时的种种不虞和意志相左的小纠结,以为友谊也能靠抓大放小来维持,毕竟,毕衡除了个别行事有违他风格外,在为民请命和事孝朝廷上,是有功有心的。
他以为自己能克制住,对他行事上偏颇的缺点,只看他对社稷的用心度,可是不行,崔闾发现,自己并不能成圣,他无法容忍自己有被人当傻子玩的事情发生,简直比真正的敌人,还叫人恶心想吐。
社稷江山,治理一州百姓,那是皇帝该考虑的事,而他,只该考虑友谊能不能续,这人能不能交的问题。
隔了十几二十年的岁月长河,显然,那人已不是当年模样。
崔闾面色在黑沉与涨红间变幻,尤其被太上皇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有一种对人委曲求全,却反遭践踏的羞耻感。
人家都不惜拿二人的友谊当筹码来耍他了,他却还在这里因为友谊的逝去或变质,而愤怒伤怀。
崔闾啊崔闾,你是有多贱,要容忍这样的所谓友谊,平常也不见你对谁宽容,处处忍让,怎么到了毕衡身上,就能如此掏心掏肺?
是了,毕衡现在并无意外发生,他未如梦中那般,因为想要见自己最后一面,而溺死江中,所以,他是哪来的愧疚和感动,能叫他如此……倾其所有的助他?
太上皇一个字未吐,用眼神就把崔闾的火给看没了,他冲着门边上跪着的两人挥手,崔诚立即带着人退了出去,还将厅门给小心关了起来。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好半晌,才听崔闾轻声道,“对不住,我失态了。”
太上皇抬眼轻瞥,一脸玩味,“希望我犯了错时,你能给我个辩解的机会,而不是直接了当的找能见血封喉的毒药,一把将人药死,帷苏,他能引你如此冲动,可见你二人此前定有白首同归之交,真是令人羡慕啊!”
崔闾那一副咬牙切齿,想折要弄死人的表情,叫太上皇看的直发笑,故才在言语中提及,来故意揶揄他。
文雅人害命,无非就是下药和找帮手,太上皇一猜就中。
倒把崔闾给杵的下不来台,噎道,“什么白首同归?他大我二十岁,我跟他约白首,岂不要亏死?只多算忘年莫逆而已,哼,以后就不是了。”
太上皇倾刻眯眼,撩袍往他身边一坐,挺胸抬头,“看吧?找朋友看缘分也得看年岁,年龄差太大的,你还得给他送终呢!”
说着倾身斜靠过来,招手让崔闾的眼神定在他身上,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你与我约个白首,咱俩差不太多,便谁也在同归一道上吃不了亏,是不是?白首同归,合该就我俩。”
崔闾翻白眼,现在是讨论白首同归话题的时候么?遇上毕衡这样的,他都对朋友两个字应激了,还白首同归?他以后都不会对除家人以外的任何人,再交付真心,做八拜、寻莫逆、约白首了。
友谊,亡了!
只被这么一打岔,那梗在心头的郁气也就消了一半,崔闾提气,振了振精神,这才道,“你提的那人可能行?”
太上皇这才收了调笑,严肃道,“那是我早年拜的先生,收的唯一学生,这些年一直外放在各地历练,论年岁阅历,今年述职期后,就该往京中调了,你说能不能行?”
能入京官行列,说明此人已经得到了皇帝认可,有能在京中达官勋贵堆里闯一闯的能力了。
崔闾垂眼,最终还是抬了头道,“你若看好他,那就他吧!”
太上皇点头,“回头叫他来江州过一趟,你亲自见见。”
那日回城的马车上,从崔闾开口道出,毕衡处事不行之言后,这其中有关于倾销海盐的细节,更多的往改革盐政等诸多方涉及之事,他都跟太上皇解说了一遍。
聪明人一点就透,太上皇很快便明白了,崔闾此计的长远影响,那是真能一举打破现行盐政,重改盐引规则之举的,奈何叫个眼界短浅,只顾得眼前一亩三分地的人,直接把计划做失败了。
但凡毕衡按计划来,至多年后再半年时间,盐政规则就得因大量的海盐倾销之举而改。
太上皇听完崔闾的环环相扣之计后,脸色不仅黢黑,还有用人不当的懊恼,毕衡看重百姓,在和州治理民生确实有功,可他貌似只顾念着和州一地的百姓了,至于其他州府的百姓有没有廉价盐吃,过的好不好,不是他的责任,他才不会浪费银钱和精力去顾及。
他把盐直接带往和州,除了自家州府内的百姓用盐,拿剩下的海盐吸引私盐贩子前往,想带动那边的经济,也是一想,等消息传开,说和州的盐更便宜更好,去的人只会更多,他和州的百姓会因为人流带动,而产生新的经济效益,都是可以想见的。
但之后呢?盐政怎么改?又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走完人人有廉价盐吃的道路,他统统不去计较。
和州好,他便能得嘉奖,和州百姓好,他便能得和州百姓爱戴,于其他地而言,他又不是他们的父母官,管那么多?
自扫门前雪,哪怕告诉他,你便多扫一条道出来,也不浪费你什么时间和精力,他都不愿意,天天喊着为君王分忧,治理好州下百姓确实是分忧了,可君王治理天下的大局呢?身为臣子,你也有责任和义务相顾一下的。
全不顾,全都自扫门前雪去了,那跟封疆列土的诸侯有什么区别?
是以,他再清廉,再一心为民,也让太上皇决定下掉他,而提及的这人,是他早年拜的先生,齐葙的学生,韩元恺,而立之年,沉稳持重,本为御使监察部候选官之一,派去和州,接毕衡的位子,亦可。
第102章
江州地下城的事,也将才传出大半月,按以保川府为圆心往四方发散,传到和州那边,至少得二十天出头,也就是说,崔闾这边收到毕衡的信,江州这边的起出巨藏之事,也将进入和州府。
并着崔闾为儿子办了丧的消息,一起递进了和州衙署。
后者与政事相连,是裹在皇帝与其通的往来秘信里到的,前者属日常邸报消息,和州路远,与朝廷存个十天半月信息差也属正常,因此,当毕衡同时收到关于江州两则重要信息时,一整颗心都陷于凌乱与忐忑中。
他基于自己的立场和考量,觉得事虽超出计划外,可并不影响结果,只是会将原计划内的盐引之争,周期拉长,可这也能避免各方因为倾销海盐之事,而激发的矛盾和内斗,他觉得温水煮青蛙,要比崔闾早前的价格战,更能替皇帝解忧,毕竟他要比崔闾更了解朝廷,更懂皇帝啊!
崔闾太激进了,会让皇帝夹在他们和地方盐政左右为难的,作为一个体贴的臣子,他怎么好让皇帝陷于朝议,被代表各方势力的朝臣刁难,有失圣上威仪呢?
所以,他们计划的方向没错,只是他在执行过程中,稍稍改动了一点点……而已。
毕衡捏着刚刚到手的消息,试图说服自己,并努力回忆自己在信中,有没有就崔老二之事,说出更过分的话,毕竟是人家亲生的,再不好,也由不得人一味的贬低指摘,这点人情世故他懂。
可从始至终,他仍一点没觉得自己行事有错,只是偏差,偏差又不是坏计,拉回正轨,仍能继续执行,若崔闾回信,因此不高兴他的改动,那大不了再从江州拉一批海盐来,重做一次倾销方案就是了。
生气?生什么气?他都替他在皇帝面前陈情了,否则依崔老二的做派,早把他这个当爹的,在皇帝面前的印象给毁完了,可庆幸他能有秘折私报的恩荣吧!换谁也不能像他这般,能第一时间向皇帝讨人情呐!
他没做错,他比崔闾长了二十岁,又先入朝为官,比崔闾更懂为官之道,这不,皇帝已经对他的做法表示了嘉奖,回函上表示明年的凿渠款,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冰化雪消,他和州就会全面发动,开挖属于自己的河道了。
多年夙愿将要达成,不只他激动,连衙下署官们都一起跟着高兴,纷纷上前恭维,赞他有大禹之能,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整个和州的百姓,都应该来感谢他,感谢有他这样一位青天大老爷,永远将百姓放在第一位,急百姓所急,想百姓所想,河道挖成之日,便是他毕衡立祠之时。
终于,那一丝的不安,叫这天大的喜悦给冲散了。
皇帝的河道款,让他坚定的以为,定是自己在盐事上的发挥得到了肯定,全盘否定了他前面几十年打下的基础,以及因为江州才有了银子的事实,更先于其余州府拿到治理银子的先决条件,则是因为江和两州之间的商道。
这笔钱是在入了皇帝内库之后,就被安排给和州了,不是由海盐倾销案带起来的天降惊喜,只是恰好凑了个前后脚的时机而已。
他把误会当恩宠,更加重了他对计划改动后果,深得圣意的深信不疑。
皇帝都认可了我的行事方法,你一个江州府台,还敢逆了皇帝的意?所以,自然也没理由与我生气。
生气、生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老哥哥年纪比你大,总是会让一让你,退一步的。
是以,说服自己还不算,他还将此想法汇聚成信,发给了崔闾,以图让崔闾顺着他的思路,理解他、肯定他,进而继续为和州输送经济命脉——低价海盐。
崔闾不是傻子,他甚至很清楚擅动计划根本,会引得崔闾大火,可总有一份侥幸,让他忽略了不安,认定自己没错,持身正派,一心为民,没往兜里划拉半毛银钱的利,他有什么错?若有错,只是因为他太爱民如子了,舍不得治下百姓再多辛苦,只想把好的往自己治下拉,私心不算错。
直到圣旨封他为督渠总领,全权统管凿渠引水之事时,他还没意识到圣心转变,等接下来的职权交接,才叫他清醒过来,望着来接他职的韩元恺,塞在喉咙里的字一个也吐不出。
作为北境一脉,他当然知道韩元恺是谁,那堪比帝师之人的学生,他质疑不起,更不可能在职权交接时搞花样为难人家。
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毕总督,以叫人愕然之姿,卸了任,专职调去修水渠了。
朝上各方势力大佬:求仁得仁,心想事成,祝好!
当然,此时的毕衡还在和州做着他的总督,派了人将崔府为崔二少爷办丧仪的事,传进了沙海,想着到底是崔闾之子,若然人能回来,偷偷送回江州,多少也能卖给个好。
崔仲浩被死亡的反应目前无人知,深入须弥沙海的一帮人,也不是为救他而来。
幺鸡在临行前,受了崔闾的邀请,往衙署后院,吃了好大一桌超丰盛的饭食,美酒佳肴,酒足饭饱,他倒也好说话的很,拍着胸口保证,必定给他把那些护卫的尸体带回来,好在如今天寒地冻,沙海那边气温也干燥,那些护卫的尸体想来不会太过腐败,要运回并不太难。
崔闾准备了十几口上好的棺木,就等着将那些护卫们运回收殓。
太上皇能指了幺鸡前往,可见对这事的重视,早前他们去打沙匪时,幺鸡便是前锋,路形熟悉,且战力彪悍,打一窝没什么章法的匪寇,也算是大才小用了。
崔闾也清楚自己这边分身乏术,想吊着那帮沙匪往西番国一探的想法,无人可用,若有人,太上皇也不会放着那处老是死灰复燃,打的都失了兴味,再不亲涉。
若非太上皇亲自开口,幺鸡是懒得动的,一窝毫无价值的前菜,杀鸡焉用牛刀?和州边上的驻军就能干。
可怎么办呢?
他现在已经沦落到只能靠跑腿,来维持主上心里的位置了,那旁边本来属于自己的站位,早被崔府台抢了,他挤都挤不进去,只能在外围抓耳挠腮,企图示好崔府台往旁边站一站,让点空隙给他,好抢救一下他岌岌可危的地位。
幺鸡苦啊,大半辈子下来了,没料自己会失宠,想当年那武景同的出现,也没这么引他警戒,真真是大意失荆州啊!
主上,好歹你也雨露均沾些,别太让老臣寒心了喂~!
太上皇当没看见幺鸡哀怨的眼神,任务指派下去了,还要嘱咐一句,“若捉到了那不孝子,记得用棺材装回来。”
幺鸡这么多年只学会了一件事,就是绝对服从,凡太上皇所言,不管对错,绝对依令执行,太上皇若没这句话,信不信?他能把人捆马屁股后头,一路拖回来,届时……呵呵,全西北长廊线上的人,都将会知晓,崔府台家的二公子在和州“死而复生”了。
毕衡的第二封信,崔闾看完直接烧成了灰。
去你大爷的,一副为了我所谓的计划正轨,委屈你再做一次倾销方案,还要白送你千斤海盐的主意,弄得好像你多委屈似的。
合着之前的计划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好好的在江州,有钱有人,挖个地下城几年政绩都不缺的人,我做劳什子计划,要弄海盐往江对岸跟人打擂台?
不是为了你毕衡,和你嘴里的和州百姓,我多余管内里百姓吃不吃得上廉价盐的事,反正朝廷盐政,也不是我个小小的江州府台该管的,我真是纯纯给自己找锅背。
毕衡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哭穷时候的模样?
崔闾决定提醒提醒他,抬腕写信直接跟他要上次海盐的盐款。
既然计划没有做成,那那批海盐就不算是为政务消耗,你和州没有独吃我一地海盐盐利的道理,给钱吧毕大人。
当初我是怎么拆东墙补西墙,发动全州府灶户为你搞的几千斤盐,你毕衡可是知道的,就算想赖账,本府手里也有一份两州引盐通商协议,本为堵西北长廊线上官员和朝廷非议的协议,没料竟然用在了两人撕逼决裂上,崔闾写的时候,简直百味杂陈。
太上皇把信拿过去看了一遍,斜睨着某人揶揄道,“你倒是大方,几千斤盐竟是眼也不眨的赊了出去,且协议补充条款上的盐价……”说着将信倒扣到桌上,眯眼吐出两个字,“十文。”
崔闾不紧不慢的将信吹干,往信封里塞,然后才道,“那是补充协议的价钱,两州正式协议里可不是。”
当时为了做戏做全套,正式协议里的盐价是官盐价的十倍低,一斤约在四五十文左右,而私盐价则更低的,也将在三十文上下,之所以作个补充协议,是为了取信私下来投诚谈生意的盐贩子,只要能将海盐销路打开,卖越多价越低,最低可低至十文上下,是为了引流才给了巨大让利。
所以,当毕衡没有照着计划走时,这补充协议里的盐价就不作数了,他就是跟他按照正式协议里的官盐价要,依和州的财库,量他也拿不出这笔钱,更何况,他为了获取和州民心,还无偿发了一批,呵,拿他的盐收买人心,回头他在和州的名声,不定因为老二那孽畜,被说成什么样呢!
哪有吃完就撂碗摔筷子,骂请客的主人家的?
他崔闾从来也不是属菩萨的,认清了毕衡的真面目,就绝不再有拖泥带水之行止,一切按照协议内容来,再别提情分二字。
至于早前答应的,支持和州开渠引水的银两,不作数了,卖他好,不如卖皇帝好。
崔闾低头,给信封口压上火漆,年后沣儿上京,他必定得给孙儿铺路,这江州每年的税率,定是要上涨的,且皇帝内库今年既然收了他的珍宝箱,日后自然也当成定例的送,这么多钱砸下去,他就不信皇帝敢薄待沣儿半分。
即便有太上皇的私信作保,崔闾也相信现官不如现管,毕竟沣儿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他要叫皇帝把沣儿看成江州财童子,沣儿好,皇帝内库才有银钱进账。
都一样的烧灶,他当然知道该烧哪头灶,和州这个烧不热的冷灶,在没换新主之前,他是不会再烧了。
太上皇等他将事务理定,突然开口道,“年后我要离开几日。”
见崔闾抬眼望来,便才解释一句,“荆南那边有些事需要我回去处理,年后雁儿我也会带走。”
崔闾点头没作声,太上皇想了想,开口问,“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见崔闾诧异,太上皇移开眼睛道,“荆南巫医不错,我带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