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闾在太上皇护在他面前时,就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吹燃之后向前一送,那半空中的灰云团就焦成了渣,掉落在地。
太上皇扭身,挑眉,甩了甩手中的长刀,叹气,“你这样会显得我有勇无谋。”
一支火折子的事,他却费力出刀,显得蛮笨不动脑。
崔闾重又将火折子收回袖袋,语带安抚,“你这刀锋无往不利,没有你这一刀出去,又哪里有那小蠢货现形之时?你看见了。”
是肯定句。
太上皇抹刀入鞘,上前用脚将细蝇尸体捻入泥,点头,“看见了。”
崔闾静静等待,却见太上皇好像陷入了沉思,竟然半晌没再出声,而悬于半空的日头,像被天狗啃噬过样,剩了一半在天上,于是,眨眼间,白日变黑夜。
四周依然无风,静的只有两人的心跳声,崔闾默默计算着时辰,不免为分身乏术叹息,但凡他们这里再多出一人,都能分出一个往回头走,去看看深窟之外的天时是多少。
太上皇望着黑暗里那一抹模糊的轮廓,心中陡然有些慌乱,伸手一把攥住了眼前人的肩膀,狠狠将之箍进怀里。
他在那撕裂的数据洪流里,看见了被押在刑场中,欲被枭首示众的崔帷苏,狼狈的脸上面如死灰,花白的头发全是挫败,唯余一双眼睛,透着对掳夺者的厌恨及不甘。
崔闾曾经说过的那个所谓的梦境,真实感远没有他刚刚惊鸿一瞥的震惊,就那么血淋淋的撞进了眼睛里。
他是那么的爱他的儿孙,可刚刚那一瞥之下,崔氏大宅内的众人,有一个算一个的全在刑场。
太上皇狠狠的拍着崔闾的后背,坚定似发誓般的道,“帷苏,等回去,我就给你丹书铁劵,你要的,我都给你。”
这里不是他的世界,他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因为那刑场之上,出现了不满五岁之子,而按他的性情来讲,无论任何人犯了罪孽,他都不可能会将不懂事的孩童推上刑台。
于是有且只有一个解释,崔闾全族就是被无脑蠢货,弄给他人做的垫脚石,而他的律改和新政,在这里已经被扭曲的面目全非,甚至有可能连同武氏皇族,都在天命小蠢货的篡改之下,成了不问民间疾苦的昏聩皇朝。
所以,他在这里,坚持他本世界的治世原则,可以,却没必要再那么严苛,尤其在有外力的干扰下,万一哪天他被外来力量挤出此方世界,那崔闾的处境将会很危险,就算他对自己有信心,对崔闾也万分自信其有能力化险为夷,可就凭着那一瞥的震惊,他也不能赌那个万一。
打破原则,他愿意为崔帷苏破例。
天命小蠢货想让他看清,他与崔闾两人的世界壁垒,告诉他,他们二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拟的,想让他放弃对此处世界的流连,回到他本来的方世界,试图要分割他二人的维度牵绊,这是知道对付两人太吃力了,意图逐个击破么?
太上皇紧紧箍着崔闾,眼眸黑沉的盯着只剩了半个日头的天空,心中冷嘲,世上有跨时空的爱恋,他凭什么不能拥有跨时空的友谊?友情难道天生就低爱欲一等?
他偏要留住这世上最澄澈的友谊。
崔闾瞪着黑暗处,耳边的温热提醒他刚刚听见的东西,竟是他已经放下的心结之物。
这太不寻常了。
“宁正壅,你看见了什么?”
他伸手回拍着胸前之人,声音不容质疑,“告诉我。”
太上皇最后重重拍了他一下肩背,将人推离,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道,“不重要,那不过是小蠢货的蛊惑之力罢了,但它也提醒我了,个人能力再强,在命运的拨弄下,也有虎落平阳的时候,我的原则没有变,但对你,原则会拐弯。”
崔闾心中触动,深深的望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推辞,轻声道,“谢谢你!”
宁正壅,谢谢你!
太上皇摇头,眼神划过他乌黑的鬓角,和年轻俊朗的面容,嘴角含笑道,“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有用上它的一天。”
崔闾郑重点头,“我会努力用不到它。”
但有了它,心中的隐忧和时不时的惶惑,便彻底没有了,就像万事有了兜底能力,可以让他更放了手脚做事。
崔闾张开手臂,头一次主动熊抱了回去,“宁正壅,我很高兴这辈子有幸能遇见你,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太上皇眉眼瞬间飞扬了起来,头上阴云渐去,心头敞亮无比,就着这一抱将人摁坐在车架上,“我也很高兴,但如果你能乖乖坐着叫我推,我会更高兴,帷苏,脚下路不好走,别让我推着车,还要分心看你跟没跟上,担心你叫什么藤什么枝的绊倒拖走了。”
崔闾就笑,背靠在棺木头前,与推着车的太上皇面对面,道,“只要你回头不治我个大逆不道之罪,那我就不客气了。”
太上皇就拿手指点着他,无奈道,“是你非要与我客气,我可巴不得你跟我没大没小呢!”
崔闾便摇头晃脑的掉书袋,“不可不可,圣人言,君臣有别,伴君如伴虎,不可得意忘形,不可恃宠而骄,不可……”
太上皇便笑,边推着车走边挑眉,“朕许你恃宠生骄。”
崔闾被咽了一下,顿了两息直接转移话题,“你的刀砍中了什么?这里人为痕迹太重,兴许是我们抓住那小蠢货的突破口。”
太上皇这才正经了神色道,“砍了那小蠢货一刀,短时间内它应该出不来了,你说的对,这里的确是抓住它的突破口,等移了你高祖母的骸骨出去,清理了外围的瘴林后,咱们再来逮它。”
崔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刚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车子经过一块石头的颠簸中,察觉到了身后棺木内的撞击声。
似有物在其中晃荡的感觉。
他立即将腰脊挺直了起来,对着看过来的太上皇张嘴无声道,“棺里有人。”
太上皇脚步一顿,又如常般的推动起来,声音无异道,“前面就到了黑水崖,黑泉便在崖边上。”
崔闾没出声,在滚动的车轮里,将耳朵贴向棺木,听着内里的响动,有前后移动的摩挲声,和刻意压低的喘息声。
里面确实藏了个人。
就在他疑惑会是谁的时候,太上皇将车停稳了,抬手扶了他下车后,声音故意提高了些,“到了,前面就是黑泉了,我们去看看。”
他们一路直接上了崖顶,黑泉眼就在崖边上的石缝上,顺着崖壁流向深窟中心处的一汪小湖,站在不大高的崖上看,那小湖两边竟然还有点绿意小红花在,艳红艳红的令人不敢染指。
而就在他们离开不到三息功夫,那紧闭的棺木就寸寸移动了起来,不久就从里面冒了颗头出来,竟然是本该被关在柴房里的崔仲浩。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满脸是汗,嘴唇却乌紫的从棺里爬出来,惊惶的望着眼前的陌生处。
时间回到前一夜,他被割的满身伤的丢在柴房里,透过窗台看着凄凉的月色,以为快要死了时,就听柴房外头,有两个声音在闲聊。
“那崔大人身上的蛊,就是圣池中的那位给的吧?太神奇了。”
“是啊是啊,好羡慕啊!”
“不知道深窟之中,还有没有那种蛊了,要是能引一只上身,我都不敢想像我会有多强,太厉害了。”
“是啊是啊,听族老们说过,引蛊上身,不仅百病全消,还能断肢再生,你说那崔大人明天去万蛊窟,会不会替他儿子也引一只?毕竟再怎么生气打骂,甚至割血祭奠死人,那也是他自己的亲子,不会放着不管的吧?”
“哎?要不我躲在那辆车上的棺木里?若崔大人真要引蛊给儿子用,我不正好渔翁得利?”
“哈哈哈,好主意!”
崔仲浩听的心头发热,他摸着身上的伤口,知道自己爹不可能会顾念自己了,于是,他将眼神落在了柴房外的车架上。
他记得出发时天色还早,车子走走停停,似也没有过一日那么长,至少他肚腹内的饥饿度,没有强烈到缺了三餐的程度,所以,这周围怎么黑蒙蒙的,好似入夜了一般?
崔仲浩撑着手臂从棺内爬出来,脑袋昏沉沉的有些不真实感,他好像听见了一个自称“朕”的声音,与他爹的声音交相出现,相熟到不分彼此感。
他努力回忆着他爹身边的人,恍惚有两道影子站在了他的面前。
崔仲浩一抬眼,就看见了阴沉着脸,望着他的年轻父亲。
他嗓子里硬是挤不出一个称呼来,瞪着眼睛望着亲爹,看着他那过分俊逸的身姿面容,忽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爹,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救不救我?”
崔闾没说话,旁边的太上皇则慢慢开了口,“他救不了你,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了。”
崔仲浩没有镜子,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上,已经被刚刚路过的细蝇入体了。
崔闾和太上皇终于弄清楚了,之前那一团细蝇是怎么来的了。
那是被崔仲浩身上的血气吸引过来的,它们一部分悬于半空吸引人,一部分则顺着车架闻着血的进了棺木,崔闾那一把火,只烧了明面上的细蝇,那已经进入棺木内的,却钻进了崔仲浩的身体里。
此时,他仰起的头上,道道黑色筋络被细蝇的扭动占满,狰狞的显在脸上,一直爬到了脖颈处,再往里延伸,便是心脏脾肺。
他活不了了。
崔闾望着这个儿子,终于面现了不忍之色,声音带上了哑意,“你我父子一场,浩儿,为父会带你回去的。”
崔仲浩一点一点的从棺木中爬了出来,那细蝇繁殖速度极快,很快就占满了他裸露出来的肌肤,包括他的眼睛里,都有黑色虫子在蠕动,他却似不自知般,一点点朝着不远处的黑泉里爬,嘴里不断道,“我有救,我还有救,他们说了,只要能躺进黑泉,引出里面的蛊王,我就能恢复如初,还会变的跟爹你一样年轻俊朗,我要变年轻,我要长命百岁,我……”
崔闾移开眼神,那黑泉之中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滩腐水而已。
太上皇跟在崔仲浩身后,回望了一眼崔闾,提起了手中的长刀。
他清楚帷苏为人父的不忍,所以,就让他来了结此子的性命吧!
终于,崔仲浩爬到了黑泉边上,却没有滚进泉中,而是一头扎进了黑泉中,沽沽的开始喝里面的腐水。
崔闾心中一跳,太上皇则当机立断,抬手挥出了一刀。
一声尖厉,不似人声的从崔仲浩的口中发出。。
第129章
黑红色的血液泼墨般的冲上半空,连同一颗瞪大了眼睛惊恐不已的人头,崔仲浩尸首两处的倒在了黑泉边上。
崔闾仰头,只觉有什么滴进了眼睛里,然后眼前一片血红。
尽管已经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可当他真的死在眼前时,那鼓动的心跳仍是漏了一拍,腥红的雾霭里面,崔闾看见了逝去的妻子,满脸血泪的指责他,没有看护好儿子,没有为人父的慈心,更因心生苟且之心,纵出手刃亲子的残忍事。
虎毒尚不食子,他现在竟连人都不配做了,有一就有二,下次的屠刀,是不是就要对准了长子与幼儿?
半辈子的清名,却临到老了被个男人糊了心,是怕晚节不保,教儿孙们看出苗头,于是便要找遍借口的清理门户,全你二人所谓的清白“友谊”?
秦氏手中牵着次子,惨笑的指着他唾弃其虚伪,斥他一辈子假模假样,以为他对情爱一事总是淡淡的,不曾有过什么真心的样子,却原来内心里,竟也是个喜好男风的,怪不得要替长女选个那样的夫婿,搞不好你们翁婿背地里就有什么不可见人的龌龊事,然后东窗事发,爱人别恋,他便弃人如敝屣般的,毁人前程,拆人家庭,害长女陷入无尽的痛苦中。
随着她的指责,长女的影像出现在崔闾的眼前,她一脸恍然大悟般的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惨笑,然后,抬手举起了手中的匕首,一刀划开了脖颈,用死来报复他的不慈。
崔闾闭着眼睛,感受着溅进眼睛里的那滴血,在延着他的血管脉络四处活动,他脑子非常清醒,清醒的意识到了天命小蠢货动的手脚。
他的妻子,根本从没有过如此疾言厉色过,也根本不会说出如此诛心抹黑之言。
他忍着恶心,“沉浸”在小蠢货编造的幻境里,就想看看它到底有什么后手。
然后,他却是不知,属于他的身体此时却面目狰狞的瞪着太上皇,并且拔出了太上皇之前赠予他防身的匕首,低沉的声音里嘶哑霹裂,“你杀了我儿子,我要你替我儿子偿命。”
几乎是一瞬间,太上皇就知道,眼前的“崔闾”不是他的崔帷苏,可投鼠忌器,他并不敢对这个身体做出什么要命的损伤事,只能提着刀不断的格挡开他挥过来的匕首,一边退一边急道,“帷苏、帷苏,你醒醒,你把眼睛睁开。”
却突然,身上的胖虎开口了,“哥,小意传话过来,让你配合崔哥哥演一把。”
太上皇身子一顿,立时便明白了过来,忙问,“看看你崔哥哥的情况,问他怎么了?”
胖虎嗯了一声,沉寂了几息功夫后,才再次道,“崔哥哥说天命小蠢货,在意图引导他生出对你的仇恨。”
太上皇不断的在攻击过来的匕首下腾挪走动,招架着“崔闾”毫无章法的打斗,两人就跟突然就反目的友人般,一个在不断的意图“唤醒”另一个,面上是焦急的担忧之色。
崔闾却在天命小蠢货不断制造的幻像里,生出了厌烦之心,它心思太明确了,稍微试一下,就试出了目地,无非就是要让他与太上皇离心。
杀子之仇,确可为离心之举,进而生出替子报仇之心,尔后趁其不备,一刀毙命,送太上皇离开此界。
他耐下性子与其周旋,被其污蔑与太上皇有男风之好,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没料这小蠢货还要拉前女婿来恶心他,就为了引出他长女之死。
作弊手段也太次了。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长子的面容,他站在那里,一脸绝望的看着崔闾,嘴唇微启,声音悲伤,“你怎么能纵容别人杀了二弟?父亲,你怎对二弟如此狠心?你对娘、对我们这些儿女,到底还有几分真心?一个男人而已,你爱了便爱了,儿子可全当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掩人耳目到杀子的地步?爹,你让儿子如何自处,今后又要以何种面目接人待物?你让沣儿的颜面何存?京中人言本就可谓,你的风评名声,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是子孙们的,如此混乱的男男情事,恕儿子不能理解,不能尊重,更不能祝福,如此,便只能以自戕来表达不满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