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不等崔闾反应,他一个抬手,就也干脆利落的抹了脖子。
接着,是他的幼子、幼女,相继一个个上场来指责他,孙辈们则排着队的,到他面前以死明志。
真真是全家老小,一个不落的,全都反对他与太上皇之间的“真爱”,逼着他与其分手,顺带的替老二报不平。
你都能私蓄一个男人,怎么就不能原谅老二?他只是太想证明自己,太想进步了而已。
崔闾的嘴边塞着一句话,不断提示着他说出口。
而太上皇在与“崔闾”的搏斗中,也观察到了他微启的嘴唇,以为他将要清醒,想要对他说出什么话来,也催促他道,“帷苏,你说什么?”
崔闾嘴巴张张合合,那句喂到嘴边的话,在面对子女一个个“英勇赴死”之痛里,终于梗涩出了心头,“毁崔氏一族,而就此界永安,吾觉值矣!”
所以,想叫我亲口说出“太上皇该隐于世,永无涉世之期”之言,不可能,决对不可能。
他在天命小蠢货的焦急里,猛然意识到了主体谏言的威力,它这么强烈的引导他,生出对太上皇的厌恨之心,进而激发他内心里,对于太上皇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抗拒,为的就是,让他亲口送走太上皇,只要他将天命小蠢货喂到嘴边的那句,“这里本没有他,他不该来”说出来,那之后的日子里,太上皇会被意识体抽离此界,像原书中那样,伦为别人口中的传言,只存在于寥寥几行字语间。
从他们进入此地开始,就已经落入了天命小蠢货的圈套里,那些细蝇的出现,老二的身死,到飙进他眼里的那滴夹带蝇虫的鲜血,都只为了引出他心里,对于太上皇的排斥、杀机,亦或是之后梗在两人之间的杀子之仇,引出的离心离德,割袍断义之举。
这是一个连环套,一个不怎么高明,却利用了人性弱点的圈套。
但凡之后,他开始怀念亡妻亡子,那种逃脱人性的责备,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进而寻找心灵安稳,推卸责任到另一个执行人头上,裂痕会被无限放大。
他和太上皇将不可能再回到心意相通期。
看来小蠢货是真的很忌惮太上皇啊!
理清了这点,崔闾瞬间就不惧了,看着一个个亲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哪怕血溅五步,都没能引出他巨痛的波折心理。
假的,都是假的。
冷静,必须冷静。
这就是高祖留待后人,来发掘的秘事么?
他在这里,获得了此界的本质,利用疏漏完成了交易,催生出了一个崭新的“崔闾”,然后,又用高祖母的遗骸,引导他来此,窥探本真。
崔闾摒息,寻着恶意感受着天命的藏身之处,之前它就受过太上皇一刀,太上皇估摸它短期内不会出来作祟,却低估了它驱逐他的决心,这是拼着重伤丢命的风险,也要达到目地啊!
突然,崔闾猛的定住了神魂,对着身侧隐有风动之处,喝出厉意之气,“宁正壅,左侧五步三尺高度,砍!”
太上皇几乎不假思索,立即提刀便对着空无一人处砍了下去,只听嗞啦一声响,似帷布破裂般的响动,炸在二人耳边,他挺刀直入,旋转搅动,直至刀尖感觉扎住了什么东西后,才一把将之抽出来。
崔闾却是唤了宓意,“小意,可以扑杀了。”
宓意立即一个恶虎扑食,张了嘴将那团扭动的血滴给吞进了肚子。
原来,在血滴进眼之时,它便蛰伏在了旁边,听从崔闾的吩咐,静静的看它扭动钻营。
崔闾深吸了口气,张眼定晴,这才惊觉,自己现在的姿势竟然极具攻击力,手中竟然还拿着匕首,关键是匕首上实凿扎着了人。
他慢慢转身,发现箍着自己身体不能动弹之人,一手提刀,一手圈住自己,横在他眼前的胳膊上,正扎着一把匕首,血正顺着伤口沽沽滴落。
太上皇紧绷的声息喘在耳边上,他却并没有关注自己的伤口,反而在察觉到胳膊弯里的人,本来僵直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后,轻声询问,“帷苏?清醒了么?”
就在刚刚,一直与自己对打的崔闾,突然横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在太上皇意识到它想干什么的时候,人已经条件反射的冲了过去,拼着被重伤的危险,拦住了那把离颈侧不到两分的匕首,然后,一眨眼,那匕首果然就往他刺了过来。
若非崔闾突然出声,让他拨刀冲对侧空中砍,他现在被刺的地方,就应该是胸膛,恰是那一声“砍”的急促,让他转了半个身位,避开了胸前要害,只叫它的匕首扎穿了胳膊。
崔闾手一松,脸上血色尽失,低头忙要察看他的伤势,“我醒了,你怎么样?”
说着,忙从身上的袖袋中摸药瓶子。
太上皇摇头阻止了他,提着刀,将刀尖递到他眼前,“看,这是你让我扎的东西。”
一截还带着电力火花的数据线,崔闾不认识,但太上皇认识。
他垂眼看着那指长的线路,声音轻慢,“帷苏,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维度了。”
崔闾的关注点,却在失真的天空,开始具象化的演变中,他轻声道,“宁正壅,你抬头。”
那之前被砍掉一半的日头没了,黑夜变白昼,而随着太上皇最后扎出的那一刀,周围总叫人感觉假的布景,在慢慢变真实,山花开始蔓延,树木开始催发,连旁边的黑泉水,都肉眼可见的清澈了起来,成了一汪真正的山泉眼。
而倒伏在泉眼边上的崔仲浩,则在他们眼前,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影,最终如烟般化为虚无。
此方天地,终于与外面世界连为了一体。
或者说,天命小蠢货在这里开的下降通道,被他们人为给关闭了。
崔闾张合的嘴巴,缓慢吐出几个字来,“我是真实存在的人,不是别人编造的一段文字,更非衍生剧目里的一段数据,我是有血有肉的人,这里,与我性命相连。”
太上皇点头肯定,“是,你闭环了此界,从此,没有人再能随意抹杀你,你的存在便是此界的锚点。”
从此,此界真实。
那小蠢货将再不能随意安排人过来,因为,此界的气运,会渐渐往崔闾身上偏移,就跟他在另一界般,拥有了气运子的男主待遇。
这不再是之前的任意揣测,而是通过刚才的较量,万分确凿的一件事。
男主命运,意味着万事皆成,这个太上皇最有经验,只不过他是在打通关后,才领悟出来的,比之崔闾还有一个摸索阶段。
天命小蠢货这是直接泄了题,让男主提前知道了自己是男主,于是,这个世界的走向,将会彻底脱离原有轨道,全可凭男主心意运作。
太上皇挑了眉,看着刀尖上的东西。
他有一个御剑飞行的梦想!
崔闾心中充盈着力量,从没有一刻能如此清晰的感知到这个世界,如此真实,万分感慨。
他好像无意中加持成了此界的无冕之王,脑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你可以有很多可能,全凭你心意往前走,这个世界将以你的意志为主。
崔闾定睛看着太上皇被洞穿的手臂,心中默想,那就以宁正壅的愿望为基准,努力实现他未完成的功业吧!
二人相视一笑,望着此间眨眼间变得郁郁葱葱之地,又放出胖虎跟宓意巡视过一圈之后,彻底确定这里没有漏活一只蛊虫后,这才带着先圣女高祖母的遗骸离开。
荆南事毕!
第130章
荆南蛊族发展至今,从濒危的百余人,到现在连同不记名的招赘女婿、上不了谱的小女娃娃,以及一些因故被除名的蛊族男丁,全部进行摸查记录后,人数直逼近万。
确属整个荆南周遭山脉内,最大的族群了。
尽管族老会的人,不承认那些所谓血脉不纯的人为本族族人,可事实上,那些人三代,有的近乎在此繁衍了五代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蛊女的血,生活习惯、宗族信仰,包括对圣地中心的向往,都是他们努力想被认可的人生追求,是以,哪怕被族老会打为蛊奴,于饥荒年饲蛊人僵不足时,以命奉之,也从未想过脱离蛊族,另起茅灶。
那些被迫迁入深山林里的小族群,就是受不了蛊族仗虫欺凌的苦,在屈服与被吞并间,选择了避世隐匿,偶尔他们能在林间相遇,却只远远的相互看上一眼,达成了互不干扰的潜藏协议。
都是一片深山密林孕养的人类,他们做不到达则兼济,却在族群兴旺的发展中,学会了不以物尽不以人绝的道理,地大物博的荆南地脉,得允许有其他族群活动,就像林中动植物间的平衡般,毒草与解药,通常相依相傍。
当然,在几百年的发展演变中,这些族群也有通婚好合的时候,为爱私奔的男女自然肯定是有的,多族在生存繁衍面前,当真是各凭本事,八仙过海。
摆平了蛊族最难缠的族老会,下一步动作便是要派人,往深山密林内摸排其他小族群,若能说动他们迁往更易生存的外围小镇,于之后的户籍人口管理上,当能更有利便宜。
蛊族以鹜术为代表的年轻一辈人,在确凿了蛊虫再不可培育后,便找了太上皇表明心志,他一直清楚太上皇想要大力扶持巫医的心,作为祖传的大巫祭司,他当然更希望巫医发扬光大,只从前受制于蛊虫养殖业,又加之祖上规矩制约,哪怕心中早有想法,也不会真直纾心意的支持太上皇的决策。
他们巫医一脉,是依附蛊族而存的,在没有万全准备中,是不能做出形同背叛蛊族之事,弃饲养蛊虫而就巫医研发,于蛊族族老会而言,就是背叛、就是数典忘宗。
崔闾,或者说崔怀景的名分名望,便是他用来与族老会打擂台的说词。
他不能另立,大巫祭祀是古来就依附在蛊族群中的,他出自蛊族,行巫医事业,本身血脉上来讲,也是蛊族人,只在被挑选为下一任大巫祭司后,进入巫术谷学习,全谷擅巫术者不过蛊族人口千分之一,地位高却人数少,便是圣地中心对他们作为精神领袖的一种制约。
他可以聚集一波人,与族老会发起抗议,却不能真的在蛊族内部搞对立,在身份上来讲,巫医的存在,是服务整个蛊族的,或者说,从一开始,只是为了减少族人对于饲养蛊虫的恐惧,而假造出来的伪神。
以天神巫圣之名,行医者治毒之事,不过是为了收集族人,对于圣地中心的信仰,从而达到驱使人死生往复的忠心之实。
在蛊族族老失去蛊虫大军后,除了他们紧密团结的一批人,其实大部分蛊民都生出了对族老会的质疑,这些年就是他们拦着,阻止着太上皇对于荆南民生的治理和开发,北境的生活,保川府的繁荣,以及与他们一山之隔的西炎城,都因为太上皇的政策方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就旁的都不说,吃盐一事上,他们就很不明白,明明有更精细雪白的北境盐引,他们的族老却仍坚持让他们食用,又苦又涩的地坑盐井,黑黄的晶体,涩味比咸味还大的口感,在左师傅再三提议下,也没能改变食盐整改后,他们现在就仍沿用着古老的地井盐。
等崔闾带来的伴手礼中,有五百斤海盐的事传遍族地后,他们再也控制不住对于生活品质的需求,在凌嫚与鄂四回手中,陆续领到了协助处理虫尸的馈赠礼,半斤一包的海盐回家。
就跟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他们再也不能忍受那些黑黄的晶体,将之撒在了圣地中心,要求族老会同意食盐的引进之策,愤慨着有太上皇这样的大粗腿,为什么他们的生活过的还不如外头州府的百姓好?不是应该比着更偏僻的西炎城更好么?
西炎城那边屁都没有,除了替皇族养马,所需供应全都靠的北境,可人家就是活的恣意潇洒,吃穿用度听说都能抵得上一般小地主了。
他们早就向往,私底下早生了非议不忿。
而失了倚仗的族老会,在与大量蛊民的对抗中,显然已经失了往日的威信,他们想要靠着从前的威望,震慑族民,奈何排众而出的鹜术,比他们更能破釜沉舟。
一句话就将他们的颜面踩在了脚底下,“地坑盐长久食用,对身体不好,当年左师傅据理力争,你们不也相信了么?怎么自己食得,族民们就食不得了?”
人群哗然,这才知道,不是精盐不许食,而是他们不许食,这些年族老会的人,早都改用了精盐调味,只有他们受管制的,得不到半粒精盐好盐。
族民食用地坑盐,也不是白给的,是需要草药和猎物来圣地中心兑换的,个中利益一触即明。
鹜术当然也不是想置族老会于死地,他只是想做成太上皇,当年同他畅想的药业基地的鸿途发展,他不想天天研究虫子,他想研究以人为本的医药事业。
崔怀景的身份,便以这样一种形式坐实了。
等崔闾和太上皇带着棺木从万蛊窟内出来,鹜术给他的惊喜,便是新任蛊族族长的头衔,而原族老会成员,包括前任族长,则全部卸任族中事务,迁入巫术谷中修身养性,族中将会负责他们的身后事宜。
如此一来,崔景珏这一支便只能归为蛊族圣墓群,他取出来的高祖母遗骸,并着圣池内的高祖崔景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内,合墓葬进了蛊族墓葬群中,鹜术再次以大巫祭司的身份,为高祖夫妻主持合墓仪式,周围全是自发前来祭拜的族人。
太上皇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他能做出如此选择,全是为了顾全他的大业,对着一套仪式下来,陷入沉默里的崔闾,不免就生出了些愧疚之心。
想要捏着荆南在手中,又不能过早的叫人知道这背后有太上皇的手笔,这中间需要排布的事情多如牛毛,本来太上皇手中也有人选可用,像鹜术、尔善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蛊族人,便是这些年收的寒门官员,调两个过来,再不济,徐应觉那家伙也能拉过来充一充数,可这些人,全部加一起,也不如崔闾一个有用。
太上皇十分确信,没有谁能在心计上,算得过京里那些世勋大臣,懂他们的规则,利用他们的规则,以夷制夷的打败他们,这方面崔闾从小受的浸染,让他天然就占着上风,用一个崔怀景,比起用那些人代替他,不止能省至少十年的布局之路,还能保下中间有可能会出现的人员损耗。
朝局争斗,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派系的事,中间填的人命,每年以百计以千算,双方为地盘利益,杀红了眼时,连自家人身陷囹圄,都有可能忍痛割爱,而偏偏,他手中的人员在这些年的折损中,已所剩无几,能用的、能与朝中臣党抗衡的,几无一只手掌数。
说来也是凄楚,他花费巨资在北境办学,培养的科举人才,一朝入得官中,能越级从六部往上升的几乎没有,而分散在各地任官的,总会因为各种冤假错案,被人举告落官,后来他才领悟到了官员派系的威力,是真的能以笔杀人。
若论单打独斗,太上皇不怯任何人,便是谋略一道,他也有玩弄前朝文殊阁的彪炳战绩在,奈何就是手底下的人才难出,这么多年,折损于朝堂之争,官笔之下的己方人才,每每想起,都是叫人肉疼的程度。
他真的不能清高的,摆出一付无需崔闾帮他操劳的清高模样,他现在比谁都更需要崔闾的帮助,尤其在此间运势全集于他一身之时,他知道,唯有崔闾能加快的完成他立国前的夙愿。
每拖一日对朝局的解构计划,他就要多焦心一日的民生问题,有时候他甚至恨自己顾忌太多,叫人捏住了软肋,敢与他来回试探拉扯,平白生出许多事端。
这一脸的欲言又止样,自然是逃不开崔闾的眼睛的,等合墓仪式结束之后,崔闾便拉了太上皇去一边说话。
他明知太上皇心中生愧,因为早前他便再三说过,想要将高祖遗骸带回滙渠祖坟的事,只后来这般变数,也是出人意料之外,计划连连变动之下,为获取蛊族百姓归心,便只能选择将高祖葬于蛊族群墓中,于为人子孙上而言,他可能得担个不孝之名,可于人臣之忠上,他这做法亦无可厚非,便是为搏族人前程,想来以高祖那潇洒不羁的性子,也不会怪罪于他。
但崔闾并不是个会直白开导人的,尤其在对方生愧之下,难道要他开口就直言,无须觉得对不起他?
过于苍白,又显得太轻巧见外。
他揣着手在太上皇面前来回踱步,清隽的身形在摇晃的树影间,显出越发出尘的俊逸,一举一动间,光站着就吸足了人眼视线,太上皇叫他晃的眼晕,便声音跟堵在了喉咙口一样的出不来。
崔闾斜眼终于停了脚步,插着腰问,“你是觉得江州和荆南都落入了我的手中,感觉不安和忌惮了?这就开始想要夺我的权,除我的官帽了?”
太上皇耳中嗡的一声炸响,瞪着眼睛瞬间充血,呼吸急促,“谁说的?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嚼舌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