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经年,大宅的位置和规模,就一直隐隐的居在县衙之上,哪怕县衙后来几次翻修,都没能在建筑面积上超过崔氏大宅,这也是整个江州独一份的官居民房倒置了,不引人关注,大概还是因为这里穷吧!
崔闾把事情交待下去,并不会事事过问亲力亲为,有些事问结果不看过程,中间所有的安排自有人筹算,他只管时不时的抽检抽检就可以了,眼下,他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去做。
张廉榷那边,他还是得想办法稳着他,崔宅大改大修这事已经传的满县皆知,几乎所有帮闲的都去了崔氏招工处,那将要扩建出来的千米范围,会直接将县衙挤成一个点,若站在云岩山上俯瞰,那崔氏大宅的占地面积会直接成为滙渠县的县标,这放在哪个官家眼里都是逾矩的,在他们一没爵二没官禄的普通人家,不行且也不能有。
可他想有,那怎么办呢?
借势。
远在京畿的清河崔氏,梦里,估且说是上辈子,既然占了我家那么大个便宜,那这次,我这个远在山凹子里的博陵崔氏,就反将他一局,先把这个便宜占了去。
“廉榷兄,此次述职,若仍找不到一二可代为疏通者,闾这里,倒是有一门久不相交的远亲可借你一问。”
两人此时正坐在去往府城的马车上,张廉榷正就崔闾扩建大宅的事面露不喜,本来整个北门就是由县衙和崔氏大宅组成的,其他一些小门小户的依附算是街邻点缀,两处整体来讲算是齐头,现在崔氏大宅动工扩建,以后县衙就将轮为附属,那不知道以为崔氏才是滙渠县主官人家呢!
他心梗,他不高兴,他想发官威拿崔闾的罪,可他又明明白白清楚的知道,以目前的形势,他不能。
崔闾不是官,可他却有功名,崔闾不经官场,可他在官场布有人脉,光他族里撒出去在各县区低层当小吏小薄的,真联手想要坑他,他恐防不住。
张廉榷手攥成拳,那个憋屈啊!
同时又非常眼红崔闾的财产,以前就知道他有钱,却没料会这么有钱,听说家里的席面已经升格成百年参炖汤,银芽肉煮灵芝了。
他没吃过,可禁不住有人绘声绘色的讲啊!
他也不好问,那样会显得他没见识或嘴谗,暗里要求人家请客一样。
反正,他就那个气啊,气崔闾没眼色,居然都不知道请他去家里坐坐,他都把他往府台大人家带了,他居然连桌上等席面都不晓得送。
看来在他的心里,自己到底和他的那些族亲不一样,嘴上兄啊弟的叫着,心里其实并不把他当真兄弟对待,枉他这些年的照拂了。
在张廉榷的理解里,能一直让崔闾保持住滙渠县首,且不隔三差五派官差上门打秋风,就算是对他出资帮助自己补官的回报了,有自己在,无形中就替崔闾挡住了许多欲上门讹银子的懒汉贼婆。
可他大概没算过,每年崔闾给他的冰敬炭补,以及年节礼,都是多少个懒汉贼婆到死也讹不到的数目了,至于找上门的麻烦,当他崔氏门里供养的护院是摆设么?
总之,这人是只会记自己出,不会记自己得的。
崔闾早料他会心怀不忿,这才有了上面那层对话,果然,就吸引了张廉榷的注意力,“哦,你在京畿里还有亲?怎么从前没有听你提起过?”
“祖上的老亲,也是前些日子听人议起过,说如今京里的贵门出处,这才知道我们那房老亲竟得了天家抬爱,在京里有门有脸相当厉害。”崔闾神色淡淡道。
“是么?叫什么?在官中任何职?若提及你或你们崔氏,人家认么?”张廉榷眼神嗖的亮了起来,连连追问。
崔闾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在车夫的吁声里开口,“到了。”
马车帘被掀起,张廉榷带来的小厮声音清脆,“大人,府台大人府到了。”
张廉榷脸色刷的沉了下来,扭头斥他,“如此高的声音作甚,你家大人耳朵没聋,滚。”
崔闾从他身边绕过去下了车,从袖里捏了一角银子递给那小厮,“去跟我的护院一起喝茶去,这里暂时不用你。”
张廉榷重新整理了表情从车上下来,抬头就对上了崔闾飘过来的眼风,突然就有种心思全被看穿了的窘迫和愠怒,偏此时府台大人府上的管事已经迎了出来,只能再次提起笑脸对上来人道,“下官来迟了,不知府台大人那边可有空闲?”
那管事眼神在马车后头拉着的礼物车上看了看,敷衍的点了头又摇头,“有空,但另几位县大人先您一步去陪了,您恐怕得等下一波,若是介意……”
张廉榷立刻摇头,升起笑来,“不介意不介意,下官得闲,多等一刻都行。”
崔闾站在旁边一直未出声,等两人客套完,才抽了袖里的拜帖递上去道,“学生滙渠县崔闾,今日厚着脸来叨扰了。”
他的举人功名,在府台大人面前,就得以学生自居,虽然两人从未见过面。
那管事眼皮轻抬了一下,不动声色的收了帖子,尔后招了个短褂小厮来,“带他们去茶房等着。”
居然连偏厅都没资格进,张廉榷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崔闾在后头顿了一下脚步,没坑声,只走的很慢很慢,等他带来的护院远远的打了个手势后,他才快步跟上了张廉榷的步子。
装礼品的车子被拉去登记台,唱礼官一一高声唱名,正唱到崔闾送的那堆时,远处一辆马车以箭矢般要射杀人的速度飞了过来,咚一声钉在了门廊前栓马石上。
“狗官,胆子真是不小,竟然敢强纳我妇协专员为妾?”
崔闾嘴角勾了一下,朝廷新增的妇协部,出了一队往各地巡视的专员,结果,这府台大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纳其中一个女子入府,那女子不同意,他就派了个嬷嬷日日教磨,直把人磨的精神差点失常。
江州这帮子自以为远离皇城,水宽皇帝远管不了他们的官们,就没把这队专员放在眼里,可殊不知,这个叫妇协部的衙门,是武皇帝亲自督促着开设的,在北境是人人敬仰的存在,与武皇帝的亲兵刀营一个待遇,得罪了她们,跟直接得罪皇帝没两样。
正想着,随着那辆马车一齐冲过来的,约有十人数的高大马匹上,人人手提丈长大刀,瞪着杀气腾腾的眼睛高声质问,“人呢?你们把我家雁姐弄哪里去了?”
“贼子,你们是哪里来的贼子?大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崔闾扯了把呆掉的张廉榷,压低声音道,“我们走。”
再不走,可就要被当同盟一起扣了。
第20章
居然真来了!
崔闾表面处变不惊,可实际上内心里正翻滚着惊涛骇浪。
他让家中护院留意隔江保川府的动静,只是在关注漕帮事务的间隙里,偶尔打听打听,实际上他并不确定这队奉旨出巡的御差们,在这个时间点上会不会往这边来,有没有经过保川府的四门交易处。
保川府作为临近三州的交易中转站,其间的贸易往来通略南北两地,是早期崇武皇帝输出北境特产新鲜物事的搂钱袋子,后期起兵的资金来源,有重兵守护,并且在剑指江州战略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跳板作用,后江州收归大宁所有,保川府又作为江州与京畿处的联系枢纽,承接双边税课对接。
虽然因为一江之隔的阻碍,让两边的官贸常常因为时长上的问题产生矛盾,但在重兵拱卫的威慑下,江州官方并不太敢把阳奉阴违做到极致,只时不时的会出些延迟协办上的小幺蛾子,只要不太过分,或没有太耽误朝廷差事,官中那位多少是会有些忍耐心的。
这也没办法,江上风大舟会翻,这边的借口总显得那么天时地利,又能卡在朝廷的容忍范围内,于是这么多年,江州官场便隐隐有种能拿捏住朝廷的小优越感,政令朝纲的执行上,便总有些怠慢拖延之策。
江水涛涛而无桥梁贯通的两岸,想要成为如臂指使的京畿钱袋子,不止需要有位铁腕非常人的君主,还需要硬件设施上的完备。
崔闾知道连通两岸的大桥,会有后世某一位非常伟大的工程师手里实现,可就目前的国力和人才贮备、知识体系来讲,建桥仍只能是奢望,驻兵威慑和半年一次的巡按视察,就是朝廷管束江州官场的有力压制了。
按往年惯例,受朝廷指派来的巡按,会在临近年底时到达保川府,然后经由官船渡江过州这边来,并在隔年的第二月回京交差,进行巡察汇报。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漕运这帮人的垄断走私行为,怎么江州官面不管,保川府那边也不管,后来在砸了数万银子进去之后,才算是看出了点其中门窍。
江州临海,论水上功夫,没谁能比得过漕上这帮人,真若把他们禁死了,人家一条船直接出江州往海岛上移,届时,两岸靠水吃饭的百姓们,恐会受“水匪、海寇”侵扰。
如此将这些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叫他们吃些水浮面上的利润,在家小都生活在岸周的漕运人来说,有稳定的生活远比飘在水面上无着无落好,再有另一个,朝廷有筹建水军的目标,这些漕运人就是现成的水军教头,降服了他们,比去求着江州官场上的那些老油条容易,所以,朝廷就把这些漕运人当鱼养了,而江州官场上的人呢?就没把漕运人当人,打心底里认为这帮杂碎起不了作用,留着他们给朝廷添堵,比借走私之名干掉他们更有性价比。
两方的小九九下,让漕运人成了特殊的存在,百姓眼里他们很强,什么市面上没有的东西,找他们一准能弄到,官方眼里他们是臭虫,养来就是为了膈应人的。
放着呗,反正碍的不是他们眼。
于是,漕运人在江州和保川府两岸,在百姓和官方,有着截然不同的口碑。
这样一只两边都当羊养的势力,按崔闾的性格是不会往里掺和的,可如果想要跳过江州官场,与对岸官方对接,他就只能从这只羊身上入手。
也没别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取代这只羊,成为新的领头羊,在后期总清算的时候,能有资格站到这些人面前,与朝廷谈判对接,哪怕是以待罪之身。
说白了,他要的就是个平台,漕运就是台柱子,有这层身份,他才有资格上台唱戏。
再把话说回来,就是他从知道张廉榷要上府台大人家吃席开始,就隐隐觉得自己有漏了一处重要情节。
或者估且把梦里的所见所闻当成一世来讲,他在那一世并不怎么上府城来,而张廉榷也因为囊中羞涩不受府台大人关照,也不怎么上府城来。
他没有那么大方的给过张廉榷一匣子钱,张廉榷也因为他的吝啬,受制于这个穷僻之地好十几年,而让崔闾产生将人弄走的另一层原因,就是在他整个崔氏被查抄的当口,这样一个曾被他当知己相处的友人,暴露了云岩山有可以藏匿人的洞口实情。
那是他的祖上预备来给族人躲避匪祸的地方,后来因情况献给了官中,他觑着漕帮那些人的猖狂劲,就将此处藏身之所告诉给了他,结果却招来了他的背叛,使他被送出去的孩子们尽数被抓捕打尽。
崔闾自梦中醒来,养好身体后,再与张廉榷见的一面里,曾有那么一刻间,想要弄死他。
可最后,他选择送他一匣子钱。
因为他了解他,他就是因为家资不丰才蜗居在滙渠县的,有钱他才不会老实的呆着,果然,他当场表示,要去府城给府台大人贺喜。
述职的报告里,有一页主官评语,张廉榷往年去京里活动,回来每每叹息,就是因为他任职的主官,也就是府台大人给他的评语,总是下、中下,只多一次因为心情好,给了他一个中的评语,他这次就是去贿赂个“上佳”评的。
崔闾打着现身府台大人府门前的身影,给拿乔的漕帮看他的关系网,等回去后,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事,待反复咀嚼府台大人府里的喜事后,他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
上一次府台大人府里的喜事是正常进行的,不正常的是,府台大人在纳妾后的一个月,被人砍了下半身,接着是朝廷来的巡按大人,在查江州课税的时候,以贪腐为名将人带回了京,而那群出巡的御差队里面,有十几个着绯色官服的女子。
他看过那种官服制式,那是记录在崇武皇帝开世录当中的新衙一代服色样式。
崔闾当夜就招了护卫队长,让他传信给进了保川府的手下,叫他们留意那些行为独立,举止不惧男子,甚比男子还骄傲的一群女衙人。
那巡按和妇协部的人领的朝旨不一样,两边走的路线也不一样,崔闾记得梦里有人说过,要不是路走岔了,不至于晚来了一个月才找着人,也就是说,府台大人强纳的这个女人,不是从保川府得来的,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崔闾在来前的三日里,专派了人守在府台大人府的角门边,听见往里面送蔬菜果品的婆子嚼舌根,说新来的女人是从水里捞的。
府台大人大半月前只去过一个地方,那地方河流湍急,冬涨潮夏漫水,江州人基本不往那边去,是一不小心就被水卷走之地,但也最靠近保川府,只要有老练的水鬼带着,一条舢板就能过对岸。
崔闾捻着手指,决定等眼前这些人解决了府台大人后,亲自往那处去看看,他总觉得那地方有猫腻,不然这大秋冷天霜露正重的时候,堂堂府台大人干嘛要跑那地方去。
只想归想,眼前的一幕确实震惊人,他只当会来一队女差人,没料这些女差人身后会有这么一支全副武装的护卫队,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好似下一刻就要将整个府台大人府给掀了似的,不止他惊愣瞪眼,周遭躲在暗处的个个震惊抻脖,恨不能将这一队人印在脑子里,好在将来的日子里有能唠嗑的谈资。
给他招手的护院绕了一圈找到了他,在张廉榷惊魂未定,还试图往府台大人府靠的时候,贴耳将情况说了一下,“老爷,漕帮那边有人被杀了,我们……”
崔闾眉头一跳,就见那人低了头,“我们有个兄弟被抓了,没死。”
“怎如此不小心?”
那护院更弯了腰道,“他们刀太快了,而且都擅长追踪,我们留下信箭没跑多远,就叫他们找着了,兄弟们按老爷的交待,不叫暴露身份,就四散逃离,结果……结果他们直接用弩弓把小千的腿射了……”
崔闾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知道北境兵强,却没料居然这么强,而且面对突发情况时的那种当机立断,是他们这边的官兵们所不具备的军事素养。
难怪崇武皇帝,能以少胜多的兵力打法,将前朝取而代之。
他大意了,或者说,因为认知不足,而小看了御差们的实力。
张廉榷就在两人耳语时回了神,脸色极为难看,瞪着崔闾质问,“你是故意的?”
能当管事的,哪个眼睛不毒?怪不得他连偏厅门都没能进去,只配蹲茶房,现在才算明白了,崔闾送的那车礼物,看着量多,实际手一摸就知道贵重轻贱。
他根本没打算入府台大人府的正偏厅。
再联系门前这一幕,张廉榷更加气恨,但凡迟一刻来,或者他能入正偏厅,怎么着他都能让府台大人在他的履职函上签个上佳评,他很快就要出发去述职了,届时不管府台大人是不是会被清理治罪,他之前签办的公事,只要不涉及重大事件的,都不会被清查推翻,那他就能觑着这个空档捡个漏了。
崔闾坏了他的大好事。
没有主官的签评,就算崔闾的那门老亲有用,他仍然没有可活动的基础,而且一但府台大人被抓查,整个江州官场会重新进入考评,也就意味着他再怎么活动,今年也别想有结果,他仍要在滙渠县的位置上呆满三年。
张廉榷简直要疯了。
崔闾也是有种吞了苍蝇的感觉,他以为能成为御差的人,多少该有些智慧在身上的,对付地头蛇,至少得先礼后兵吧?
结果呢?人家直接打上门了,且还抓了他的护院。
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崔闾此时没功夫搭理张廉榷,他在想不暴露自己的对策,他叫自家护院将御差引来,不是为了端掉府台大人府的。
而且,就算眼前这些人厉害,可地头蛇就是地头蛇,除非他们每个人都能以一敌百,否则,今日怕是出不了江州地界了。
正想着,府台大人府周四处,呼啦啦的跑出了一队人,个个手中持弓弩,身上甲胄齐全,身背箭囊满满,在脚步从容,悠然自门内走出的府台大人身边形成保护圈,而箭尖则齐指门前一队人。
张廉榷有些蠢蠢欲动,一方只有十几个护卫,还有一队女人,一方却是近百人的护卫队,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在他的想像里,那队来闹场的人会被府台大人的兵清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