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逸作为其亲生,并亲手教养长大的儿子,当然也清楚老爷子的脾性,没在这个时候上前寻问阻拦,而是一副猝不及防,没跟上车的错愕样,眼睁睁的看着马车哒哒哒的跑远。
然后,与同样怔愣不及拦人的毕衡,大眼瞪小眼。
他没错认他爹临上马车时,往他这划过的眼神,那是个“勿要跟上”的意思。
而毕衡作为长辈,及此处最高上锋者,必然得先安抚住小辈惊惶的情绪,分出足够多的事情先把人稳住,不能老的气走了,再忽视小的存在,人家爹之前说了,要他带着长长见识,历练历练,此时,无论后面会发生什么,这个还留在此处的小辈,就是他修复老友气性的桥梁。
于是,稍带手的历练,成了非常用心的教导。
尔后,他自会找人了解矛盾发生的始末,纪臻作为始作佣者,定然首当其冲的被问责。
一瞬间的闪念,在崔闾登上车时,形成完美闭环。
崔诚驾着车跑在往内城去的青石板路上,李雁困的左摇右晃,最后像只小猫般,缩在马车一角睡了过去。
崔闾闭目假寐,但见他手指来回捻动的频率,便知他脑中盘算正转的极快极多。
夜深人静,连打更的都躲起眯瞪去了,崔诚作为世仆近侍者,便开口问了心中疑惑,“老爷为何这就走了?”
那之前所做的一切,不就全拱手让人,捞不着首功了么?存在感可不能刷个半途而废啊!
崔闾微睁开双眼,声音散在风里,“我这是在以退为进,并且以削弱世家身份为目地的,急流勇退呢!”
也是在告诉那些人,他跟那几个被抓起来的当家不一样,他不是那等急功近利者,非以此功为目地的要融入他们。
哪怕有毕衡在,崔闾也能感觉到王听澜和娄文宇,对于他世家身份的芥蒂,只都表现的非常内敛,藏在很深很深的心思中。
联系当今和太上皇对于世家掣肘的愤怒,就北境出身的人里,恐怕十有九的,都对有世家背景的人,没什么好感。
武弋鸣倒是粗矿,没有在毕衡介绍他身份时,现出丝毫的眼神微滞,后来崔闾一想,哦,人家武帅府也是勋贵底子打的背书,比王、娄二人对他的背景更有容忍度。
崔闾叹气,低喃道,“功成身退,怎么退?历来有答案可供参考的,也只有最下策,杯酒释兵权,可老爷我还没有那样的高度,想要让人不卸磨杀驴,又想从中分一杯羹,捞个之后江州便宜行事的主动权,也只能利用毕衡的诚心,来打一张名为含冤受屈的进退之策了。”
庆功宴没喝,他这个此次最大功劳者,却被气走了,为的还不是别人,是他们一力要找回去的荆南圣女,这委屈……大了。
崔闾抬手替李雁将睡乱的头发理了理,轻声道歉,“对不住啊,我这也是没办法,不趁江州未稳之时出手,等江州尽数归于朝廷,落于他们手之后,我一个光膀子白身,纵有举人功名,又能有什么嘉奖呢?给银子?可老爷不缺银子,给身份,就我这世家背景,实权官衔必然轮不到我……唉!”
也是蒋越冯那几人不知足,非要赖账甩那最后一招,若然按他们之前拟定的,这江州衙署有十成把握得落他手上。
可现在却不一定了。
崔闾之前没起心,是觉得自己离那个位置很遥远,可后头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后,他才恍然察觉到,自己竟是可以伸手够一够的。
就像毕衡说的那样,只要他坐上了江州府台位,那抄家灭门的大祸,不管是真会发生,还是梦里的杞人忧天,都将有条件有能力的去改变或阻止。
可以说是越级能获得主动权的最佳途径,比去求贵人路线好走多了。
所以,在发现纪臻欺缠李雁后,一瞬间他就走出了借力打力的谋划后手。
崔闾沉吟,似说给崔诚听,实则也是在理顺自己的思绪,“观王将军与纪副将的关系,必然是极要好的,她说要留下来协助毕衡善后,王将军便没强求她跟上,崔诚,回去后就借毕衡的令牌,把看守纪百灵的人撤了。”
先前为喊人驱虫,毕衡给了他一块通行牌,能在宵禁时自由行走,之后便一直未收回,此时倒是可以拿来一用。
崔诚点头应了声,“是,老爷。”
崔闾轻叹一声,“毕兄待我赤诚,我却连他也一并算计了。”
崔诚边驾车边宽慰,“老爷无需多想,毕大人定然会理解您的,老爷如此,必有苦衷。”
他不知道老爷变化怎如此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家老爷做什么都有理。
崔闾摇头,“等他们摸清了几家的驻船所,必然还要去找造船厂,以及几家狡兔三窟藏匿起来的财物,我若留在码头上,定然得做出一副全力配合样,有毕衡在,我不可能拿乔谈利,崔诚啊,人在顺风顺水中,往往会忽视其中得力帮手的存在和功劳,会以为他们是凭自己幸运和实力,将事情办的漂亮顺遂,呵,分润功劳的时候,自然得紧着自己人,我又算哪根葱呢?是不是?所以,我得叫他们知道,有些事,没有我在,他们办不成,也办不顺利。”
我得放大自己存在的必要性,既已被裹挟进局变的洪流,那就得趁机而上,放手一搏。
崔诚沉默的听着,他知道,此时的老爷只是需要一个人听着,听他说话,然后整理紊乱的千头万绪。
崔闾果然也不用他回答,而是继续道,“纪百灵能够毫无心理负担的对李雁动手,她背后必然有一个或好几个极宠爱她的长辈,纪副将的态度就表明了,她家人的护短行为是自来就有的,王听澜她会不知道么?她肯定知道,可碍于多年的姐妹情分,她仍给了她一个私底下解决事情的机会,只要纪副将能够说动李雁不上告,与纪百灵和解,那么等回去后,在律法刑罚之下,纪百灵不会受太大惩治,毕竟受害人都原谅她了。”
那人多拥挤时短暂的接触里,王听澜错估了李雁的心理状态,只觉当是小孩子气性,叫李雁谁也不认谁也不理,毕竟,相比较李雁而言,纪百灵才是自小长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孩子,而李雁只是后来被送来寄养的孤女,情分深浅一目了然。
崔闾垂眼,搓着手指头道,“王听澜是刚直的,她给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我得把她的心往李雁处拉偏一些,没有什么比李雁伤后受欺还受屈,来的更惹人愤怒怜悯了,我得让她跟纪副将就两个孩子间,产生分歧争吵,然后将她争取到小雁儿这边来。”
李雁身后无人,就算有个师傅,那也还在千里迢迢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就算来了,可能事情已经被定性了,届时,一切落定,又能掀起什么浪呢?
他得让王听澜充分认知到李雁无依无靠的现实,以及她被纪百灵欺骗伤害的全部过程和真相,如此,他这个仗义出手的陌生人,唯一肯偏护李雁的陌生人,才有褪去世家豪绅圈地爱财冷漠待人的固有标签,成为与他们教育理念相合的自己人。
怜贫惜幼,仗义直言,打报不平,并以整顿江州之功,伴着毕衡这个挚友标签,被接纳,被引为共事同僚。
他要的,就是先头入江州的几人,对他的认可,不止是能力的认可,更是为人处事的认可,如此,才有可能在之后江州打开的新局面里,抓住主动权,有可被重用的评判。
事出必有因,他要让王听澜自己去寻这个因,而不是像纪副将那样,凭着对自己子侄的偏爱,偏听偏信,或只听纪百灵的片面之词。
江州乱,乱不过人心,王听澜的能力摆在那,她应当懂得孰轻孰重。
马车缓缓驶停在他们暂住的医馆门口,崔闾叫醒了睡的迷蒙的李雁,崔诚栓了马,拿了令牌,直奔严府。
“受了气”的爷孙,在互相搀扶下进了医馆,令守在这里的差兵侧目,直到二人身影快过拐角不见人后,才从风里听见飘过来的一句话,“小雁儿莫怕,有爷爷在,谁都不能欺负了你去。”
真心肺腑,隐含愠怒。
隔不多久,被毕衡派来追人的亲卫,从守门的差兵嘴里,听得了转述,往里去寻崔闾,却被已经回来守门的崔诚告知,老爷心绪不佳,已睡下的话。
毕衡在码头上那个气啊,拿手指点着纪臻,“你就护吧!等回头知道了所有事,本官希望你能跟王将军好好说说自己的所作所为,纪臻,别怪我没提醒你,纪百灵,罪无可赦!”
纪臻面色如土,只觉口中泛苦,望着毕衡道,“百灵曾得到过主上的指点,主上不会如此无情的。”
毕衡冷笑,点了点头,“对,就因为她得到过太上皇的指点,你们家就当她是下任家主培养纵容,哼,纪臻,你最好祈祷荆南族人不追究,否则,太上皇绝不会法外开恩。”
荆南那地方,好不容易通了商贸,允许外人出入居住,可一但她们知道自家圣女受到的伤害和欺辱,太上皇所调和出来的局面,将立即倒退回几十年前,商贸不通,外人不许入,毒虫瘴气封路,那下了血本的草药种植区,都将化归于无,所以,你当你家有几个头,够人家秋后算账的?
纪臻瞬间白了脸。
江上码头,陶小千领着崔元逸,到了漕帮人面前,跟所有人介绍了一下,“这是你们新东家的长子,你们管叫一声大少爷就行,下面的安排,都听大少爷的。”
崔元逸身姿笔挺,面容在灯火下忽明忽暗,让人瞧不真切他的想法。
可事实上,他内心的震撼、冲击,差点让他在人前破功,是硬忍住了要把欲瞪直的眼睛,给眯成了个老练的沉稳样子。
他爹出一趟门,怎么搞了这么大个摊子啊!
崔榆觑着空隙,终于猫到了大侄子身边,气声叫人,“元逸~”
只一下子,崔元逸整个汗毛倒竖,扭身一拳捣出去,直直砸在崔榆的眼眶上,并气怒斥道,“什么人?装神弄鬼的想干什么?”
江边水鬼历来成为止小儿夜啼的利器,这大半夜的临水而立,纵人多也胆寒呐!
崔榆嗷一嗓子蹲下身,捂着眼睛直嚷嚷,“别打别打,我,是三叔我啊!”
一晚上的连番变故,他人都麻了,又饥又渴,却哪都不敢去,好不容易在人堆里瞧见个熟悉的身影,摸上前来想招呼一声,无论是放他回内城,还是安排个休息的地方,至少不要露天席地啊!
结果,就得了这么一个老拳头。
崔元逸惊讶的立马扶了人起来,“三叔?三叔,你怎么在此?”
所有被找来干活的笔贴式,在变故发生时,都被看管了起来,那几个同僚知道他与崔闾是兄弟,就央求了他出面,来找人说说好话,放他们回城。
活干完了,胆也吓破了,若没什么需要用到他们的,可行行好,放了他们吧!
崔榆拉着崔元逸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末了眼神复杂的看着崔元逸,小声道,“你爹啊,厉害的三叔都不敢认了,元逸,你老实告诉三叔,平时在家,你爹也这样教你的?”
那一环扣一环的算计,他远远的看着,都替那几个当家默哀,太可怜了,完全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崔元逸沉默了一下,半晌亦用复杂的声音道,“爹他……”没算计完呢!
这才哪到哪?从他爹走前滑过来的眼神判断,他爹可能是想再算把大的。
至于有多大,就看那些去抄底的人,回来都是个什么反应了。
纪百灵去了严府,毕衡没拦她,还派了人陪同。
天光乍亮,一轮红日升空,但进入深秋的日头,总泛着丝丝凉意,让一夜未睡的人,更透出一股沁脾的冰寒。
有霜花沿江边小草纠集,篝火渐熄,人声呼噜声,与江水共鸣。
热闹喧嚣的江州街面,这一日彻底陷入死寂,户户门庭紧闭,只有胆大的透过门隙往外看,却看到与江州衙署差兵不同制式的兵甲,沿街串巷,举着长刀来回巡视。
保川府一共调来了两个州的兵力,相继散往九家门户,全城戒严。
崔闾坐在房里,吹灭了灯烛,透过窗棱,低喃道,“该来了。”
九家的后手,那从云岩山过去的运奴船,再慢再慢,也当有一尾箭舟,冲向了东桑岛,以及那些被几家蓄养了多年的恶匪海盗。
他若在码头,必得提醒他们防备,可他被“气”走了。
崔闾握着拳头,努力遏制住自己要出去提醒的心思,并自己给自己催眠,都说北境兵战力强悍,当不会在此次偷袭中损伤过多,顶多……略损些人手罢了?
可沿岸居住的百姓呢?全城戒严,当不会外出?
最终,算计欲败给了罪恶心理,崔闾一把拉开房门,喊了崔诚,“驾车,去码头。”
我的算计里,不该牵扯无辜百姓,和不了解江州武力布局的北境兵们,崔闾面沉如水,踏着脚步走的飞疾。
崔诚跟后头一路小跑,连声道,“老爷,车在后门处,老奴立马去套来,您先去前门上稍等片刻。”
崔闾一点头,直接往前头走,刚出了医馆大门,就见纪百灵抄着一把刀,正将守门的差兵砍倒踢翻,二人迎面撞上。
纪百灵提刀,目光疯魔,“都怪你,都是你,我说了,挡我者死!”
尔后,不由分说,提刀就砍,直直冲着崔闾的面门而来。
身后纪臻目龇欲裂,劈声大喝,“百灵,不可!”
第42章
熟悉的声音喊的纪百灵顿了一下,可随即,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举刀的手不仅没收,反还更用尽了力道的砍了下来,誓要比叫停的声音更快一样的,要将崔闾置于死地。
崔闾也是很意外自己的仇恨值竟如此高,他让人撤了对她的看管,是基于她跟秋三刀之间的纠葛,门前那一出,俩人一副你死我活样,在他的推演里,纪百灵获得自由的第一出处,定是要去找秋三刀解决孕子的问题,又或像之前一样,得了片刻松懈,就拿自己人撒气,逼手下人帮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抓人打杀。
反正她这把火,要烧到他身上来,至少得经过好几轮的发泄,一个一个的在她“秋后算账”里,受尽委屈和退让,直到让她家长辈亲眼目睹她的嚣张,和与亲近人眼里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
人心都是偏的,尤其被偏爱的那个,更知道在亲近人面前,和陌生人面前摆的姿态,不说百分百的天差地别,至少百分之九十,会拿捏出两种态度展现人前,极少有人能达到表里如一,更不可能有一尘不变的处事风格。
崔闾作为一个长辈,他很能理解纪臻在固有印象里,不容人“污蔑”和往爱重的晚辈身上“泼脏水”的心情,一如他偏爱子女中的小五,也会在有人来告发他胡作非为间,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并争辩,后尔再生出自然的保护欲。
这都是人之常情,对于偏爱之人青眼有加的向好滤镜,就像王听澜在公平公正的理事下,也会因为情分,而行片刻的姑息之举,都可归纳为为官之道下的人之常情。
人行五谷事,七情六欲间,不可能像孤家寡人一样的,总有牵扯,也总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情分需要维系,原则强的,会在行事规定内予人方便,原则不强的,便会衍生出包庇、偏袒等更为“助纣为虐”的严重后果。
公理心存在于掌权者的度量里,有私心是正常的,但能遏制住私心讲道理的,才是真正具备高位领导能力的人该有的品德。
至少崔闾,再偏爱幼子,也不会在一面之词的影响下,怒怼来寻求公道之人,和全盘否定来人所言,正确的处理方式,得要先安抚来人情绪,并找惹事之人来面对面处理纠葛,才是作为长辈的应有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