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艘大船直直撞向来不及撤出来的船桥时,崔闾就知道,江州繁荣的海航线,崩了,完了。
他没能帮着江州完美过渡,甚至还会造成沿岸的百姓无辜送命,一瞬间,崔闾热血盈眶,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干预太多,才造成了这海匪虐民的提前发生。
“武弋鸣,过江州第一件事,你身为治军的将军,你怎么会忘了去控制江州府兵?你的眼里难道只有驻船所的钱箱子么?娄文宇,他是武人,你却是管文事的文臣,他疏忽了,你怎么也敢大意?你们……你们……”
崔闾颤抖着手想指责他们,可当看见他们领兵直击敌寇,悍不畏死的模样,又觉得自己也没资格去指责他们,都是首登江州的异地兵,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也是正常的,其中也有不了解海战的原因,他们可能都没想到船行江海上,那如箭矢的速度,跟在陆上调兵的全然不同,没有人能料到,那几家的反击会这般快。
怪不得他们,确实也怪不得他们。
毕衡被崔闾提醒,掏出府令来,“这是从严修手里得到的,用这个能调动江州府兵么?具体有多少?”
崔闾不清楚,但他看过后世史册当时对江州兵力的记载,估摸着一个数道,“约能有小十万数吧?还不算雇佣的。”
毕衡跳起脚来,“我去调,我马上去调。”
江船与海寇瞬间掀起了战事的火光,吓的江州沿岸的百姓纷纷往内城逃窜,崔闾一把拉住毕衡,呛声捂着嘴边咳边道,“组织府兵去维持内城秩序,防止有混水摸鱼的,还是,派兵去看好那几家门户,不许他们的人出门,胆敢趁乱冒头的,一律斩杀,毕衡,内城不能乱。”
毕衡惶然惊悚,他是个文人,一辈子打的最大的战,可能只是小股活不下去的百姓,组成的抢劫团伙,似这般人数众多的大型战事,只在史官笔下见过,虽有身临其境感,可到底不是真的身临其境,等真的身陷这种混乱的战事中时,方知寥寥几笔描述,根本不足以形容战事突起时的那种惶然忙乱,如无头苍蝇般的惊惧心情。
他努力稳住心态,冲着崔闾重重点头,按着他的肩膀朝岸上指道,“你也不要呆在这里,这里很危险,贤弟,我暂时顾不上你,你自己注意安全,最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万一为兄……贤弟,拜托你照顾照顾为兄家小……”
漕船翻了一半,落水的保川府府兵们在水中扑腾,武弋鸣带头领着一尾小舟往敌船上冲,他的身后,娄文宇督战,组织漕船载着将兵跟在武弋鸣身后,长箭长枪大刀齐上,弩弓更是如雨般朝江上水面的将兵身上发射,江水中很快泅出一长条的血红水线,印在人眼里更加的心惊肉跳。
崔闾被崔诚背着,李雁扶着,一路小跑上了岸,站在高处将一切看在眼里,所有漕运帮众们,早在战事起的时候,全四散跑的躲了起来,没有人主动参战,全都沉默的看着江上的将兵与匪寇进行殊死搏斗。
两边实在没有交情,以往或许还有些仇怨,只仅仅一个晚上的相处,尚不足以令他们以命相护。
可崔闾知道,论水下功夫,没有人比得上他们,那些落入水中久久浮不上来的将兵,只有少数是死于匪寇的箭下,大多数是落下去直接被激起的水窝带进江底的。
得有人下水将人拉出来。
崔闾撑着崔诚的肩膀,抻直了身体站在岸上,流箭不时从他身边穿过,最近的一次差点射中了他,可崔闾眼中,只有那些不及上岸就落入水中的将兵,以及迎着弩箭抽刀而上的武弋鸣,他的脸上沾满了鲜备,手中刀在不断的挥舞,劈开箭矢,跳上敌船,为身后的属下用命开道,一艘艘船在他领兵强攻下,或沉或散或被己方占领。
可敌船太多了,他纵有三头六臂,也一时砍杀不完,再者,久战力竭,他会被越来越多的匪寇围攻而死的。
崔闾眼中火光烈烈,望着与他一样躲着看战情的漕帮帮众,忽然引颈高喝,“众漕运兄弟们,虽我江州与隔岸百姓属分江而治,但总归我们是一朝同胞,今若冷眼看这些将士们同匪寇拼死作战,待来日匪寇登临我江州,我等又有何颜面求得对岸同胞出手相救?漕运的众位兄弟,我知道你们都有家小,我崔某也不与你们空谈这些所谓的忠心抱负之言,咱们就谈实际奖赏,一位将兵,无论生死,只要你们将人捞上岸来,都按五十两白银计算,我崔某头一日接手码头时,就不惜钱财的分助过各位,有此信用担保,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不认账,待战事结束,所有捞过人的兄弟,皆可凭救上岸的将兵腰牌领钱,绝不食言。”
轰一声嗡响,远处江心,武弋鸣刚跳上的一艘船正在倾斜,眼看就要兜底翻倒,他的亲卫想将人拉出来,可他为了斩杀与之对战的匪首,没有立即跳江逃生,而是随着沉船,被一股急流吸入了江底。
娄文宇瞬间焦急的欲领兵去救,可他身周也全是匪寇,一时竟不能靠近武弋鸣,正急的汗毛倒竖,脸色惨白,就听岸上崔闾嘶声报价,“武将军性命,活人一万两,尸首一千两,见人交银。”
“王将军,活人一万两,尸首五千两,见人交银。”
……
霎时,那先前躲的不见影子的帮众们,呼啦啦的全都冒了头,有自认水性优秀的,就往那沉船激带起的旋涡处潜,有不敢冒险的,就去捞普通的将兵,捞上岸后直接去摘人家腰牌,并匆匆丢下一句,“等我拿了钱后,你回头去找崔老爷要。”
几百号帮众,游鱼似的往江水中跳,也不管人活人死,捞到了就把人往岸上拖,不大一会儿,陷在水中的将兵竟被打捞上了大半,拥堵施展不开的江面,一下子宽阔了许多,这让战事胶着在一起的船只,瞬间变得一目了然。
崔闾注视着江面上的战况,指着东桑贼匪的飞鱼箭舟,对着浑身湿透的帮众道,“一百两一个东桑匪寇,按人头领钱,捞条完整无损的海船,赏万两白银。”
重赏之下,勇夫立现,那东桑匪寇瞬时成了香饽饽,被胆大有闯劲的帮众们盯的只觉脖子凉。
崔闾招了陶小千上前,让他领上几个人往那被找出的几个驻船所去,若发现有匪寇登陆,就用和他一样的招数,激励沿岸水性好的百姓出手,襄助留在驻船所上不多的保川府将兵。
也是料到那九家家中可能早安排好了乱城的贼匪,崔闾又将长子崔元逸招到身边,定定的望着他,“我儿可害怕胆寒?”
崔元逸撑住微颤的身子摇头,“儿子不怕,爹您有事尽管吩咐,儿子定能完成。”
崔闾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内城道,“带人去内城,发现想混水摸鱼的宵小,或者从那几家偷摸出来,准备搅乱内城秩序,趁机想跑的人,就用爹刚刚的方法,以重赏激出愿搭把手的勇士,别慌,会有人为了钱财勇往直前的。”
说着,让跟随他去内城的人,两人一组,从码头上赶出一辆车,那上面是武弋鸣从驻船所内缴获的金银,崔闾眼也不眨的对着儿子道,“带上钱箱子,打开来再喊话,只要有人肯出头,只管发钱。”
再胆小的人,也会为了挣足银钱拼命的,崔闾恨恨的想,你们不就是为了这些钱财,才如此制造战事乱局的么?
行,老子就用银钱开道,我就不信了,所有街道铺满银钱之时,还引不出挺而走险之人?
江州百姓,合该发一注战争财,保护江州,人人有责。
九处驻船所,渐次上演抢人头大战,那些驾船来搞突袭的家伙,再没料到往日见了他们就惊慌四散逃亡的百姓们,会有一日如此期待着他们的到来,鱼叉鱼网齐上,几人争一个头,或者合起伙来抢夺东桑箭船的控制权。
一夜发家,只在此刻,且过时不候。
全民抗敌性,全面被调动了起来,崔闾眼也不眨的,让人把码头上的钱箱子全打开犒劳有功的漕运帮众,和热情维护内城安稳的良善百姓,根本不带肉疼的那个花啊!
一顿操作,等武弋鸣被人从船底捞上来,和娄文宇大眼瞪小眼的发现,钱箱子全空了。
崔闾花钱不心疼的,一顿豪爽,直接让他们白忙了一场,待他们想要发火,却发现那些救了他们上岸的帮众,用危险的眼神盯着他们,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理论上,他们的命,还得亏人家崔老爷果断,否则早沉了江不知飘哪去了。
他们不能恩将仇报,反还要夸他钱花的好,算是用在了刀刃上。
没看那些被救上岸的将兵,望着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感激么?
所以,这钱到最后,竟成全了崔闾大善人的名声,若非他果断,此次偷袭不知要折损多少人命,若非他果断,内城怕已深陷动乱,若非他果断,江州将会毁于一旦。
崔闾凭此一战,在江州全境扬名立万,成了百姓心中最务实讲信用的善人老爷。
听说他还被九位豪绅老爷,推举成为下一任的府台大人,江州百姓欢腾雀跃,如此体恤爱民的善人老爷,他们举双手双脚赞成他接任府台位。
江岸狼藉,人心却火热,拿到钱的帮众们,和自发来帮忙的城内百姓,帮着抬尸埋人,帮着处理伤员,修复码头,帮着对岸的保川府将兵作战后疏导。
江上一战,让那些自以为战力超绝的保川府将兵直接麻了,来不及为死去的战友伤心,开始跟着会泅水的江州百姓学习,学习怎么在颠簸的船上扎稳脚步,不掉下水去。
崔闾的脚裹成了粽子,被抬着送到了王听澜、武弋鸣以及娄文宇等人的面前,所有人默默的看着他,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真是从未见过的,真视钱财如粪土之人,那么多金银箱笼,竟被他全城发放,他自己若能留一分,也好叫人污他个私吞公款之罪,偏他真一文未留,全打着救人保卫江州的名义散了出去。
搏得满城百姓夸赞,那他们忙这一场,为甚?
崔闾,“诸位不必谢我,都是应该的……”
还在心疼那些被撒出去的银子的诸人:……竟从未觉得自己的性命如此昂贵,百十万两银子,叫他们以后都不敢轻言生死。
一万两的王听澜&一万两的武弋鸣:感觉心里塞塞的。
没有被报出身价的娄文宇表示,他也很心塞。
谁懂?钱箱子在自己眼前被搬走,他却没有理由阻止。
人命难道没有钱重要?只这一句就堵的他哑口无言。
所以,这个崔闾,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奇葩?
简直花钱如流水,没算计,败家!
吼,心塞的干脆死了算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说的就是他们吧?几人灰头土脸,却还得扯出一抹笑来,面对着崔闾拱手道谢,“多谢崔先生出手相救,令我等化险为夷!”
崔闾再次推拒,“不用谢,不用谢,呵呵!”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今天是试做江州府台第一日,口碑名望双丰收,耶!
第43章
说来也是寒碜,作为龙兴之地的北境,作为有从龙之功的天子近臣,搜刮一下他们的家底私业,没有谁家能面不改色的,一把掏出个百八十万两,来彰显一下各人新贵身份的。
没有。
王听澜,父亲曾是北境登城内的一个千总,后被前朝登城守备将军所害,她自己也险些丧命羌骑刀下,后被太上皇所救,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待得从龙之功行封赏时,也只得一套三进的宅子,五千两白银,以及一个女兵营将军的公职身份。
没有爵。
非是太上皇薄待女性不给爵,而是所有身怀从龙之功的天子近臣,都不封爵,只赏了银子,宅子,以及一份吃皇粮,能够凭本事晋升的公职。
就这公职,每三年期述职时若落个下末评语,也得黜落下调或罢之不用,太上皇在吏治和贪腐这块抓的相当严,手中刀是没有以功换命之说的,整个北境在他的潜移默化里,贫富差距和阶级分层并无明显区分,和太大悬殊,他自己的个人财产,也就是内库使用金额,只多维持在三五百万两,其中属于他个人耗资的每年用不到二十万两,其余的全叫他用来养兵了。
也不是说他非要这样克扣自己,而是习惯使然,再加之没有家眷拖累,光膀子一个老爷们,吃穿用度又不爱奢靡,又不搞排场,于是在消费这块上,可不就显得乏善可陈,勤俭节约了么?
上行下效,整个北境官场的清廉风气,一直延续到当今继位,并作为州府楷模往外推行,虽然推行的不顺利吧,但有这个试点在,多少也是一种官场风向标,表明了大宁这艘航船将来的行使方向,是个与前朝、前面所有朝都不一样的发展方向。
是以,爵位在新朝便成了个稀罕物,有爵人家里的爵,不再具有一朝旺三代的潜质,而全都改成了虚衔荣誉衔,代表此户祖上有曾令皇家和百姓感恩的大功,故在其死后由朝廷颁予的死后哀荣,是写在碑文上令以传颂的祭祷词,既没有承袭制,也没有连坐制。
意思就是,终太上皇一朝,和当今目前而言,他们手上封出去的爵位,都没有活人在生前领过,这种封出去的爵,子孙没有世袭权,若后代里出现不孝子,当然也不会连累已故之人,被剥夺已镌刻在碑文上的个人荣誉。
有爵人家,只是曾经有过爵的人家,就跟后世的光荣户一样,是不具备阶级跨越的一种荣誉制度。
太上皇对世家那样警惕,限制他们的部曲扩列额,限制他们名下不动产,主要是田亩地的倾数,以及搞商业垄断机制等事,为的就是遏制国有资源私有化,令百姓无业可操无田可种,封爵?那就是世家起锚的前身,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手上,出现这种阶级明显的产物?
是以,北境城内无豪富。
是以,当眼跟前出现那么多银箱金砖,才会一时受金银迷眼,什么都不顾的,只想往自己地盘上扒拉,来个落袋为安。
是以,才会有一时不察,让匪寇偷袭成功的懊恼,虽有惊无险的反击成功,可战损报告上血淋淋的伤亡人数,却在宣示着他们此次过江的失职。
本以为能靠缴获的金银,减免一些过失罪,结果,扭头一看,钱箱子全空了。
除了侥幸送过江对岸的几箱金银得以保留,连中途撞船时落入江心的钱箱子,都被重赏之下的漕运人,给拖上了岸,并花了个精光。
你就说这手败家能力,搁谁身上见过吧?反正他们此生未遇,哦,现在遇到了。
别说一夜花光百千万两,一月花费几十万,都已经叫人侧目惊愕了,崔闾这手散财之功,直震的北境出身的几个官,瞠目结舌、并哑巴吃黄莲。
那伤亡人身后事的抚恤银子,恐怕得将侥幸留存的几箱金银给掏空,这一趟往来,实实在在人财两空,亏的裤叉子都掉了,回头就等着挨批受罚吧!
若非他们理智还在,知道有事急从权一说,就崔闾这擅动“战利品”之举,提刀跟他拼命都有可能,只到底都受过太上皇教谕,三观基本正常,在是非对错间,选择感恩讲道理。
人命无价,至少他们没让跟过江的同袍,全部葬身江底,也没堕了北境兵战力top1的名头。
险险保住了北境军的脸面,以及太上皇的威名,否则,他们怕只能吻颈投江,以死谢罪了。
钱没就没了吧!
几人面面相觑,无奈一声叹息,认命的暗示自己,本就命里带穷的事实。
天降横财都接不住,只能说这钱就不是他们的,算了,老老实实做事,准备将功折罪吧!
一颗心这才悠忽落了地,也真正拾起了过江以来,被抛之脑后的政务局势。
这里不是他们打一枪放一炮抢完单,就可以甩手走人的地方,认清了这个现实后,才终于有了种抢滩江州,登陆成功的真切感。
嗷,这个地方以后就能真正归于大宁朝廷管辖了,那以后钱生钱的日子可多了,经营好了这里,他们一样能跟着喝汤,干一票就走的那是土匪,他们是朝廷命官,得为百姓办实事,办好事,办能将日子过红火的正经事。
硝烟褪去,被豪绅巨贾冲热了头的脑子,也终于恢复了正常,能够进行正常思考后,这一战的得失也就能看清看明了。
对江州局势的不了解,是一切失误的主因,对几大家暗中势力的轻视,是遭袭的诱因,对把江州百姓生死未放在第一位考虑的心理,是排他性,或未将这些百姓纳入受保护范围,当自己人待的地域歧视心。
几人用年底交检讨报告的严肃心态,总结了这次登陆江州,折戟沉沙的教训,各拟了折子发往京畿,报当今知晓。
这期间,崔闾陪坐一旁,沉默喝茶,见几人面色几变,却都没有往他身上追责迁怒的意思,并在激烈争讨中,各自往身上揽了不少责,争相背搅乱江州民生之锅,没有为推卸战祸逃避责任,就起互相嫁祸之意。
崔闾眼眸微亮,饶有兴致的竖耳倾听,一颗到底是引狼入室,还是解厄江州之局的忐忑之心,终于在几人恢复冷静后,看出了属于北境教育体系下,与后世记载相一致的品格了。
他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