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逸立即弃了茶盖,扶着桌角就跪了下来,眉眼舒展,冲着崔闾笑道,“谢谢爹,非是儿子袒护二弟两口子,实在是他们本身无错,也是受牵累一方,您大人有大量,再容他们一次,回头带回来我让吴氏好好管教管教孙氏,禁她三年不许回娘家探亲,好不好?”
崔仲浩脑袋都懵了,晕头晕脑的被吴方搀起身,就听路过他身边的大哥道,“跟上,去府城。”
孙氏用老爷子给她的私房银子,买了好几万的盐角子,他没说透,可凭老爷子的精明,哪还猜不到呢?不过是虑着底下的孙子孙女,一时没下定决心而已,现叫他这么一扭一拐的,气也就散了,事后顶多罚点家法,不会真拿孙氏怎么样的。
崔仲浩扶着脑袋跟上车,缩在马车一角,大气都不敢喘,连他大哥递过来的帕子都没敢接,直到崔闾出声,“把脸擦干净了,一会儿进了府城还要见人,别叫人以为我崔氏的儿孙这么不济事,把精神打起来。”
一行人连连催马,终于赶在将近午时进了府城,结果,就在城门口处,见到了被绑成一溜,往府衙监牢里移交的私盐贩子们,孙氏一家老少全捆在其中,崔仲浩一眼瞧见了裹在人群里,踉跄着被推搡的差点摔倒的媳妇,急的差点要从车上跳下去。
还是崔元逸按住了他,一行人排着队的,往城门里进,那拴着的一群犯人全撵了往边上,贴墙根站着,得等他们的马车进去后,再行驱赶。
崔元逸递出了毕衡给的府令,那边城门卫拎着把大刀跑过来,一叠声的冲着马车里面叫,“是不是崔老爷到了?滙渠崔大老爷?”
崔闾掀了车帘露出脸来,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城门卫瞬间脸上跟开了花般,连连鞠躬,“哎呀哎呀,可算是把您盼来了,毕大人都问了好几回了,您再不来,小的们都要跟着吃瓜落了。”
说着一回头,挥着手冲手下人道,“快快,来两个人把路障挪开,个不长眼的,没见着崔大老爷的车驾过来了么?还愣着干什么,快着点,把前面人疏散开,别堵着路了。”
崔闾等他声落后,才道,“不用这般麻烦,我们按序入内就好,不急这一时……”
说着,便示意长子给那城卫递了个荷包。
崔仲浩声气都不敢喘了,靠墙根站着的孙氏眼睛亮了后,又跟着灰暗欲躲,一副羞愤之色。
崔闾不动声色的往孙氏当家人那边看了看,尔后路障被移,他们的马车被以最快的速度放了行。
毕衡一脑袋冒烟的等来了崔闾,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张嘴就问,“你那亲家怎么回事?你想好折了么?”
崔闾按住了他焦躁伸来的胳膊,沉声道,“按律按章办就是了,我这边不枉法徇私。”
崔仲浩一听就急了,但肩膀立即被大哥崔元逸按住了,并用眼神示意他等一等。
果然,就又听他爹道,“他们家的族地和私田也不少,听闻你们主上一向主张分田到户,我那边目前正在落实,他们家那边,回头,我跟那孙老头谈谈,他若肯舍了家中田地,你们在量刑上,当有否能宽容一二?”
毕衡一拍手,回头就叫了手下道,“去把王将军和娄大人叫过来,正好……”
说着咬牙切齿道,“那些私盐贩子肯定名下都有田地,正好趁着这机会,全分了去,想要活命,就得把田全交出来。”
崔闾点头,笑的一脸和蔼,一副万事了结的样子。
崔仲浩头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了他爹的腹黑,两三句话的功夫,就将他老岳父家的底子全给起了,回头都用不着想,他岳母的眼泪指定能淹死人。
他其实没想到更深处,毕衡和王听澜他们谁不想利用这机会实话均田呢?可一想到之后的阻力,和民义,凭他们这些人,根本弹压不住,可崔闾表了态,就表示,他一但坐上江州府府台位后,第一项利民之策,就是土改。
位置决定思想,他真是摸准了上面的脉膊,江州府台位非他莫属。
第51章
盐角子的事情一捅出来,崔闾就知道自己的位子稳了。
前面说了,江州不以田亩见长,整个府城的百姓,有七成以上都是灶户,靠晒盐制盐来维持家用开销,真正地里刨食的普通农户,基本集中在滙渠,以及周边几个小县镇上。
而因着地域限制,这里的官场仕途,几无可容寒门出贵子的土壤,各县镇上的主官,虽都经了朝廷统一科举大考,可若没有一颗与本县乡绅同流合污的心,那张廉榷那样人的下场,就是他们可以想见的明天。
不与县上乡绅牵扯,连衙署内部人都不套交,摆出一副拒与人有利益往来的样子,偏偏又做不到真正的清正廉洁,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全都得罪了,于是到最后,消失的都没有人在意。
想要在江州这片土地上,滋润又不受排挤的,在既能保证自身前途发展,又要有守住家人财富的终极目标里,平衡各方关系,套交官场派系,紧跟府城风向,就成了县镇主官每旬一次碰头会的主要议题。
晋升空间趋近于无,除非抛家舍业的往江对岸调,可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从零开始从头再来呢?况且江对岸的官场拿的都是朝廷统一的定俸,他们这边可是有卤敬的,在俸禄之外的高额进项,比对岸夏冬两季的冰敬炭敬,整整高出近十倍的卤敬,取晒盐场上泌出来的卤子之意。
没有人能拒绝这份诱惑。
因此,江州官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当是整个大宁各州府里,最团结最人心齐整的一处。
新任府台上位,若没有能给予他们,与上届领导同等,或超出的福利待遇,恐怕想要真正握住这块地方,并顺利实施新政,响应大宁皇帝定制的所有律法,得至少有一段与各路地头蛇斗法的过程,这中间的行差踏错,都将决定江州今后的发展方向。
像前一次动荡那样,倒退几十年,整的江州税务暴跌,累及朝廷户部财库,还是恢复后几大家协理期间,与朝廷继续阳奉阴违,亦或走出合乎皇帝心意的另一条路?
就都在这一次主理江州府务的人选上了!
是以,没有绝对的自信,智商和手腕,近乎无人敢来接手这块烫手山芋,至少在没有整合乱象前,那些老奸巨滑的世家人手,也不会轻易往这里派人,如此空挡期,又需要一个与各方不相干的人,集合出上面所列的所有优点,人选范围面就已经很窄了。
毕衡只维持整顿一个府城,都耗了半多月,以及娄文宇带来的数千兵力支持,他都深感力所不及,若再换来个不通江州内情局势的,能再把刚稳定的局面给搅浑了也说不定,就更别提用最快的时间,把整个江州理顺,并迅速进入日常运转发展了。
府城百姓半月不事生产,有底薄的人家已经吃不住亏空,上街市淘换日常用品和米粮了,倒是因为崔闾那一晚的散财之举,暂时没引起银钱上的恐慌,但日常生活上的影响,已经渐渐让百姓们开始焦虑,守着家门无工可做,更虑上加虑,也就毕衡常年因愁百姓民生,知道什么能安抚他们的情绪,让娄文宇从保川府拉了几船米面来,按平抑价出售,这才算是基本稳住了人心,没生出大乱来。
可其他几个县镇呢?
与几大家联通的党羽要不要清?要不要查?怎么查,查到哪步?内里的百姓民生问题怎么安抚?
想想都头大,毕衡恨不能立刻将手上的府务交出去,他比任何人都着急崔闾的官位,也在奏本里坚定的列出了推荐崔闾的理由。
抛开举贤不避亲一说,他更欣赏的是崔闾身上的那种,适应时局随时应变的手段和能力,只要他想做,就没有他不能做的。
是以,当崔闾抛出土改一事时,毕衡就立即修书一封,追着前头那张奏本,一起往京里送去了。
以他对当今和那位的了解,哪怕他们仍对崔闾的世家背景忧虑,但关于推进新策进程,有助土改实施的实际推动者,都有可宽忍退让的余地。
就算不能立刻以正江州府台位,也会给予代掌之权柄,但能将江州治理出实效,那这个代字就也可以去了。
当今和那位在用人之策上,都没有卸磨杀驴的癖好,是以,他才这样高兴的要立刻把王听澜和娄文宇找来,准备将目前形势分说清楚后,全往崔闾手上移交,真是一日都不想再多管这烂摊子事了。
崔闾被他请了座奉了茶,他这才将目光转向了立在门边上的崔仲浩,崔元逸他认得,崔仲浩却是第一次见,不免奇道,“这就是你家次子?那个走盐贩子家的女婿?”
崔仲浩在大哥崔元逸的带领下,恭恭敬敬的给毕衡行礼,口中呐呐道,“是,学生崔仲浩,见过大人。”
毕衡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尔后毫不避讳的冲着崔闾道,“你这次子……倒是差了元逸一截,听这意思,身上也有功名?”
崔闾瞭了次子一眼,点头,“早年侥幸过了府试,背了个秀才身,一肚子锦绣文章,没个实际的,现今叫他在家管修宅院,亲历一番民生苦楚,如此,再若科考,倒也不至于落的一笔空中阁楼。”
崔仲浩脸臊的痛苦,躬身将头埋的越来越低,崔元逸上前见礼,顺势替他解了围,“毕伯伯,二弟与二弟妹夫妻情深,侄儿可否请示,容他去与二弟妹说说话,也好安抚一下她,不至于太过慌乱,再生事端。”
毕衡点头,却并不叫他领人去,而是冲着一旁自己的护卫道,“你带崔家二公子去看看,将孙氏一门单独隔出来,好让他们夫妻说说话。”实则也是放水,叫他们先通通气。
崔闾望了眼次子,沉声道,“与你岳父先知会一声,获罪可大可小,就问他是愿意继续与我崔府有联姻之利,亦或是偏贪一时利的,与我崔氏为敌,嗯,若其冥顽不灵,你可将为父与毕大人的交情告知,让其好好思量思量。”
倒是没说把自己将要得到的身份告诉给人,毕竟旨没到,一切都有变数。
崔仲浩点了点头,望了眼被留下来的大哥,转身就跟上了那带路的护卫。
毕衡将堂内的人都挥了出去,指着堂上的崔元逸叹道,“你养的好儿子,机智又果断,你都不能想到,他识破了怎样一桩秘谋,闾贤弟,你这是真后继有人啊!”
崔元逸在他说话时,便一步步退着站立在了崔闾身边,等毕衡话落,忙谦虚道,“毕伯伯谬赞了,那只是碰巧而已。”
崔闾扭头望了他一眼,转而对上毕衡的眼睛,疑惑道,“什么事?竟这样要紧?”
竟然还扯上了秘谋二字。
毕衡便拢着手遮挡住嘴唇道,“你绝对想不到,严修那老贼没死,还差点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被偷出江州。”
崔闾眉头一跳,禁不住问道,“他没死?可我和雁儿清清楚楚听见的,纪百灵亲口说,她将严修砍了脑袋挂府门口上了。”
那火烧火燎的时刻,崔闾一边要忙着去通知江上水匪突袭之变,一边要应付赶来搅缠的纪臻,听说严修被砍了时,连转道去府台门口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因为,就纪百灵那时的精神状态,他不觉得她会拿这事骗他。
毕衡严肃的板着脸点头,“元逸不是被你派驻守在码头上么?纪臻她漏夜登船,非要立刻将纪百灵和秋三刀带出江州,元逸这孩子多留了个心眼,见他们抬了三副担架子上船,便跟驾船的舵手打了个招呼,等船行至江中心,船上飞来消息,说另一个被蒙了脸抬上船的,竟是奄奄一息的严修,人没死,就是被惊吓的失了语,神志混乱了。”
崔元逸从旁补充,“实是爹的脚伤受的冤,儿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对爹动的手,这才稍稍留意了一下,并没能想到,里面竟然裹了个严修。”
毕衡跟着道,“元逸机警,在发现那人是严修后,就派了箭舟去贴着江心,在那舵手的帮助下,又把人偷了回来,等船过了岸,那边才发现人没了,可惜没有元逸侄儿的渡船手令,她们也催不动人过来夺人,那老贼就落我们手上了。”
崔元逸道,“经过这些日子的治疗,他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崔闾挑眉,就听毕衡道,“纪百灵那日挥刀砍的确实是他,可他那个老管家,不顾生死的扑了过去,用一颗脑袋替了他,倒下的身子盖住了那老贼,外加纪百灵那时精神受挫,思维混乱,看刀上沾了血,有人头滚至脚下,也不拂开遮面的长头发看看,就令人将头挂上了梁,然后,就冲着你去炫耀她的战果了。”
崔元逸接过话头,轻声道,“据严修交待,纪臻将人拉回了严府,准备去找秋三刀说话,结果,在交叠的两具身体上,扒出了吓的失了声的严修,这时纪百灵都还没回过神来,呆呆的望着严修问他是谁?纪臻当时就叫人将他拿了,搂着纪百灵的身体说,她有办法替她脱罪了。”
毕衡神色复杂道,“北境那边,有一项专门针对精神病患宽免的条律,就是这类脑子不正常的人,若做出什么伤害他人的事,只要不涉及性命或极恶后果的,都可免于一死,只多会被关进一处院子,再不得出罢了。”
他一听就知道纪臻在打什么主意了,只要把严修带回去,证实纪百灵在砍人的那一瞬间,脑子错乱,精神失常,就纪百灵的罪责,她就能免罚了。
因为精神失常害了小姐妹,那就是无心之失,且就目前看来,并未造成大恶果,还间接收回了江州的管控权,如此一折抵,她简直可以顺利脱罪了。
至于秋三刀,纪臻那边也给了安抚,承诺只要渡过这一劫,就让两人成婚,如此一来,秋三刀的怨气也压住了,并还能帮纪百灵佐证。
若非精神失常,她又怎会伤了他?都是因为一而再的愧疚心,又受了幼王蛊的锥心之痛,才让她作出与行为相悖之事。
很明显的潜台词,我是不小心害了小姐妹的,但李雁却是用幼王蛊狠狠的报复回来了,她害她损了十年青春,老了十岁啊!
完美的就将伤害方的身份,转成了受害者,别说治罪,都有可能招来一顿同情安抚了。
毕衡拍桌后怕,“真要叫那两个女人把人偷出去了,我就惨了,她们没有一个想带老夫一同把责任踢了的,届时,我可成了替她们顶锅之人,哼,太可恶了,差点就叫她们得逞了。”
崔闾斜眼看他,意思不言而喻,直看的毕衡脸红,“知道了知道,回头老夫亲自给李雁道歉,敬茶摆宴,叫姑奶奶,行不行?”
崔元逸跟后头道,“严修要求保下他肚里的孩子,并且交由他独子抚养,如此,他便将几家在海上的盐运中转□□出来。”
老管家的舍命相护,到底还是打动了严修,又想到独子的身体赢弱,此生可能真就没有个孩子了,严修只能向现实妥协,决定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而那几家人也不知道他还活着,眼线看见了吊在府门前的脑袋,又亲耳听见纪百灵大笑着喊出口的名字,如此,他们都还在负隅顽抗,都想用手中最后一道保障,谈个好价钱。
毕衡搓着手,靠近崔闾,“因为王将军跟纪臻的关系,这严修叫我们藏起来了,没告诉她跟武将军,闾卿啊,为兄是这么想的……”
崔元逸在码头那边,整合了缴获的海船,手上又有熟悉水道的漕运人,只要在不惹人眼的情况下,趁夜放几艘船出去。
毕衡挤挤眼睛,“为兄绝对不是贪没属于国库的缴银,只是闾贤弟,你知道为兄的,此生就一个理想,修渠引水,若早有银子,那工程早开了,你说,有如此好的优势,咱们私寐一点下来,也不多,就那盐运中转口里的存银,咱先拉一批藏着,好不好?”
别说他眼馋那处的银子,崔家的小五也眼馋着呢!
在知道爹和大哥二哥全去了府城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心痒,叫了林力夫,撇开了崔柏源,带着从家里挑出来的,能与他性命相交的几个护院,一起把栓在浅滩处的船给开了出去。
目标直指那几处海航补给码头,也就是严修口中的盐运中转口。
退一万步讲,上面就算没有银钱,有海盐也行,盐比钱也就只差了一道手续而已。
崔季康带着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又偷偷跑了。
誓要捷足先登!
第52章
到王听澜跟娄文宇进门,几人刚把能通气的通完,借喝茶的动作,掩了各人面色。
毕衡到底心虚,缓了几刻才敢迎上王、娄二人的眼神,他手里明明捏着王炸,却叫这二人陀螺似的忙了半拉月,关键是还没忙出成效来,虽有想提携崔闾,逼二人正视其能力的用意,只到底有些辜负当初在北境历练时,他们给予自己的照看,显出自己白眼狼的属性。
奈何此次筹谋,关乎他身后整个和州的发展前景,他除了看中崔闾的能力,还有江州这片搂金的能力,他占着这等天时地利,如果还要慢半拍的给那些后手的世家豪族让位,回头想起来,自己都得抽自己两巴掌。
江州局势已经被打散了,不管上意之前的打算是怎么的,都也拦不住会有人往这处伸手,只看朝廷这次能不能握住主动权罢了,这也是他在奏本里替崔闾备书的优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