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二老爷扭头死死盯着他,“你到底跟谁是亲兄弟?没有他我才是老大,哼,只怪爹娘当初太心软,收养来收养去的竟养出个白眼狼。”
老七脸色都变了,声音就差哀求了,“哥,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再说,当年要不是大哥选了咱们家当养家,就咱们爹娘那身体,怎么可能养得活我们几个?是我们沾了大哥的光,你……你、怎么到了你嘴里……”
崔二老爷眼睛通红,咬牙切齿,“都是嫡出,凭什么他能被族长爷爷挑中?我比他差哪了?”
老七沉默,半晌道,“凭族长爷爷是他亲大爷,而只是我们堂爷,二哥,你还不明白么?族长这一支只会在最近的血脉里找,嫡与嫡也是有区别的,你要怪,就去怪墉堂哥怎么死的那样早吧!”
当年族长奶奶就是听了一方破道士说,养闾堂哥在家会冲了墉堂哥,这才硬撵了闾堂哥到别人家去养,结果墉堂哥还是英年早逝了,堂爷爷这一支就断了脉,再加上又对闾堂哥心怀有愧,便直接将族长之位传了他,老两口搬离了崔家大宅没半年,就双双离逝。
闾堂哥是做了亲孙的孝白,给二老送的殡,后来又以养子的孝白,给他们的父母送的殡,并承诺永远照顾他们兄弟二人,这在整个族里,都是无人指摘的一件事。
崔闾可以说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可崔固就是不甘心,一直以来的不服气他,但有机会就要给他找点堵心的事做,几十年来的大小事足有一箩筐,搁一般人家的兄弟早反目了,偏崔闾一直能忍,直忍到了他把手伸进大宅,挑拨出兄弟阋墙之事后,才发怒的下令不准他再踏入大宅半步的狠话。
崔二老爷回去之后缓了好久才缓回神来,然后一封信叫回了在府城当经历的弟弟崔榆。
他这些年跟崔闾每每相斗每每落败,心性早斗的偏执不讲道理了,明明心里对崔闾怂的要命,却还是忍不住要挑衅他,现在他手握崔闾把柄,再把有了官身的弟弟拽着,他就不信,崔闾这次还敢那样对他。
他不是官身,他弟弟可是,州府经历,七品,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官了。
只要坐实了他挪用族产的罪名,就能直接把他从族长的位置上拉下来。
崔榆被他哥哥以命不久矣的急信给骗回来的,等知道他哥哥要干什么的时候,底下一众被剥了福减田收益的人,已经在他的怂恿下到了崔家大宅门口,他那个气啊,回头再一看,除了他哥哥傻缺似的冲锋陷阵,其余答应了声援的族老族亲,真就远远的跟后面声~援。
气死了都,他这哥哥纯纯傻逼!
“我这经历是半个月前老大给疏通上去的,二哥,你是要陷弟弟于不仁不义么?”
没等崔固再狡辩一遍他的歪理,崔家大宅的门开了,一身墨青色裳袍的崔闾,从从容容的自门内走出,面对激愤的族人露出一抹笑,声音堪称亲和,眼睛微眯,“刚好,我正有事要宣布,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当开个全族大会吧!”
说着提了气对着后面,躲在道旁茶馆里的人道,“三叔,叫你身边的孙儿跑一趟,就说我有事要说,让大家伙去祠堂那边……议事!”
那埋着头不吭声的三叔一下子老脸通红,在众人的注视下,飞快的带了孙子离开,尔后崔闾对着崔榆点点头,问他,“差事都交待好了么?回家来就多住几日。”
崔榆脸臊的慌,忙冲着崔闾弯腰鞠躬,“大哥,小弟本想着等休沐日回来上门探望,未料……大哥,小弟替二哥跟您赔不是,他……”
崔固一把搡开他,冲着崔闾道,“跟他赔什么不是?我就问一个问题……”
崔闾挑眉,身后匆匆跟来的崔元逸和崔季康非常愤怒,安排家丁护卫在两边守着,就听崔固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有没有挪用族田出息?族中财库?”
跟来的族人有的手里拿着棍,有的手里拿着竹蔑,还有的手里拿着块硬土疙瘩,听崔固问完,齐齐仰着头等崔闾回答。
崔闾垂眼定定的看着崔固,嘴唇微动,“你要付出什么代价来求我回答你的问题?总不能你一问我就说了?你这是以下犯上,崔固,一而再的挑衅族长威严,你知道后果的……哦,你父母的情面在我这里,从那日你被我赶出宅子时已经用完了,所以,你确定能承担得起问题后的后果么?”
崔榆在后头死死的拽着崔固,奈何崔固冥顽不灵,想起自己蹲了好几个夜里看到的东西,眼神闪着莫明兴奋的光,胸膛剧烈起伏,声音贼大道,“若叫我说中了,你自请卸族长之位,若我没说中……便随你处置!”
崔闾低头,一息后轻轻的拍了拍手掌,便拍边点头,“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也不如何处置你,等祠堂议事完后,若支持你的族人族老们多过一半,我自请卸族长之位,并搬离大宅,若支持你的族人族老们不足一半,你……出族,再不许以我崔氏后人自居。”
崔固一愣,瞬间狂喜,要知道,因为福减田的事,族人正是厌恨族长的时候,只迫于上位者的压力不敢吭声而已,今天能来的只是一小撮人,他从没有任何时候有今天的自信,相信自己有能获得族人一半以上的支持。
“好,我同意,你要说话算话!”
第14章
崔氏宗祠并没有建在亲族居所环绕的包围圈内,而是在千倾族田的正北角,背靠一座海拔约有八百米的云岩山,因为地势较为平缓,便也显不出此山的巍峨陡峭,但正因为此山的遮挡,让整个滙渠县犹如困兽般的被禁在四面环水的江州境内。
云岩山的正面,是辽阔的江州湖泊,站在山顶甚能看见湖与海的交界线,那边商船交织,海帆烈烈,然而这一切,都与形如盆地般被夹在山凹子里的滙渠县无关。
背面的山体缓坡而上,给人一种尚好攀爬之感,然而正面的山体,有一条形如刀的垂直线,越近水的地方风越大,且临水的山脚下怪石林立,常有水猴与大鱼出没,在铁器被限制的年月,普通百姓并没有能力可以从这里开出活路。
他们逃避了权力的倾扎,却也被权力所遗忘,像一块疥藓般,被各方嫌弃,谁也不肯接手这块地方的治理,在富的流油的江州,他们甚至懒得为这块地方的三瓜两枣争斗。
刮地扫不出二两金的地方,斗来斗去的也不嫌心累,于是,这里的百姓得到了繁衍生息的机会,一个小小的县城,以及辖下的各村各镇,最引人津津乐道的,竟是人口的繁茂。
滙渠县是整个江州征徭役的重要役点,三区二十八个县内,凡家有余钱而又舍不出徭役名额的人家,便会使人来到滙渠县雇人头顶名,只要花点钱财,就能够替家里的子孙免除劳苦,长久以后这便成了默认的潜规则,上官不查,下官睁只眼闭只眼,买卖双方皆大欢喜,穷苦困顿的滙渠县百姓,终于有了一条除耕种以外,还比较稳定的挣钱渠道,只要家里孩子够多,每年夏冬两轮的徭役钱,足能让他们储存到完税后的余粮。
崔氏族人由族中出钱抵人头,但田上的佃农却得自己承担这份劳役,维修宗祠、守护宗祠,以及定期为宗祠周边的道路夯土固路,就成了与崔氏宗族互惠的一种交易,崔闾会压着最低人头费的花销,与县老爷商谈,总也能用“内部人的”名额,向上抵销了这部分役债。
因为严格算起来,云岩山都是崔氏的,那建在半山腰上的崔氏家庙就是证明,后来在历任族长与县老爷的互相扯皮制衡下,这山的地契才转到了官署名下,成了衙内私有,但崔氏家庙却被保留了下来,改成了宝华寺,成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尼庵堂。
崔闾说要招开大会,祠堂那边的议事厅很快便进了一批佃农家属打扫,田地之间僻出来的小道上,也开始有佃农拿着石刀木铲清理地面,填平因农耕破坏的地基表面,秋收正忙,所有人力撒在近万倾的田地里,仍显得旷野无边,单族长这一支,继承的田亩就是族田的近十倍,少数族人靠着近十分之一的族田过活,大部分族人得全靠着族田救济,所以,除了八个享受继承制的族老,能有资格与族长面对面议事,余下九成族人是没资格与族长讨价还价的。
能被崔固煽动的围到大宅来,必然是崔固许了重利。
果然,没等崔闾的马车行到祠堂口,崔固的长子崔柏源就鼻青脸肿的跟着崔诚来了。
崔诚近前耳语,指了指神情萎靡,一副塌了天的崔柏源,“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叫二老爷带人搬走了,他娘更带人绑了他媳妇孩子,逼着拿家里的田契,那些跟着来的人手里,每人都有二老爷承诺的二亩地手印转让文书,要不是源少爷以死相逼,恐怕连宅子都给了人。”
这是完完全全破釜沉舟的一战啊!
怪不得那么有底气。
崔闾眯着眼睛哼了一声,缓缓吐出两个字,“蠢货。”
一个连祖上基业,亲子死活都不顾的人,有什么资格能成大事?
靠银钱收拢到的人心?
嗤!
崔柏源叫崔闾沉沉的眼神压迫的,愣是将岣嵝的身子站直了去,只脸上神色仍带着悲哀,冲着崔闾嘶声张口,“大伯……我爹他……他……”
崔闾抬手压下了他说不出口的话,也是,这世上就没有儿子说老子不是的地,哪怕这老子是个混蛋,做儿子的也不敢将说老子不是的口舌落人手里。
崔柏源说不出口,他理解。
崔闾道,“今日,大伯就帮你把这个家给分了,等你自立门户后,可愿听大伯的安排?”
崔柏源抬头定定的与崔闾对视,眼泪一下子冲出眼眶,委屈的整个人都抽抽了,边哽咽边点头,“愿意……我愿意,大伯,侄儿听凭您的差遣。”
崔闾目露慈爱,温声道,“别难过了,这父子缘分不要也罢,对你对泖哥儿都是好事。”
崔泖是崔柏源的长子。
崔柏源呢?是崔固年轻时睡通房不小心睡出来的长子,后来被崔固他娘强行给记在了他媳妇名下,导致他媳妇自己的亲儿子成了次子,崔家老两口还在的时候,那妇人并不敢冲崔柏源使威风,可等到头上两座大山一走,她就开始想尽了办法的替亲儿子争夺家产,这些年要不是崔闾在后头看着,就这侄儿忠厚的性子,早要被那妇人吃了。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他媳妇是先祖母亲自寻摸的,这样一来,无论他嫡母怎么折腾他媳妇,都不可能以长辈的资格替子休妻。
但崔闾这边,却能以族长的身份,替崔固休妻,于是那妇人每次折腾,都只敢在崔闾的底线上蹦跶,一但越线把人折腾狠了,崔闾就会让族中有地位的妇人,将她送到宝华寺里去关禁闭。
这次……崔闾冷着脸想,他终于能替婶娘完成,将那女人从自家族谱上划去的遗愿了。
祠堂内的扁钟响了九下,让赶来的八个族老齐齐变了脸色,各个角落里得到消息的族人,远远的听到钟响后,更加快了脚步往祠堂门口奔,直看到出自崔家大宅的护院们,簇拥着一辆由锦绸织就的华盖吊流苏的紫檀框车马,停在门口,才终于相信了近日流传的族长性情大变的传言。
从前族长出门,坐的都是一辆灰朴朴的老马拉的车箱,偶尔还用的是骡车、牛车,像这样用好木好绸装点的车马,那根本不可能会出现在崔家大宅内。
崔固眼神炙热,站在一众族老们中间,指着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崔闾道,“你们看到了吧?他身上的袍子,脚上的靴子,还有头上插戴的那根簪子,都是上品物什……”
等崔闾在地上站稳,直起腰身,那束腰的玉带便显了出来,却是在日光下莹润的晃人眼的上品籽玉,正中间腰腹处更镶嵌的是拳头大的祖母绿,用一圈皎白东珠衬的底座,那真是逼人的富贵老爷做派,晃的人眼睛生疼。
不知道的,以为是京里哪个世家大族的老爷下乡巡视了呢!
崔固嫉妒的眼睛充血,声音更提了数倍,“还说没有动族产,他这身东西,定是从族里财库里拿的,绝对是!”
崔闾懒得理他,眼神往他身边的八人扫去,各自都目光闪烁的朝他望来,整个祠堂门前的空地上,都围满了来听会的族人,按往日惯例,他们是要进到祠堂里面去商议的,而最后商议的结果只要派人在祠堂门口宣读一下就罢了。
但这次,崔闾并没有从八人排开的门内走,而是让人抬了桌椅,就在祠堂门口,面对所有族人,开起了族中议会。
夹在八人间的三叔有些迟疑的开了口,“闾贤侄,这不合规矩!”
崔闾眼光轻扫,撩袍就坐上了崔诚安排人搬来的高背椅上,面前是摆了茶引果子的紫檀案桌,桌角一炉香开始袅袅升起。
那三叔被无视,尴尬的眼神直往另一人身上扫,似在催促他声援自己,然而那人却闭紧了嘴,一响不吭的贴门站着。
崔固只想确认自己的猜测,一手将三叔拉到一边,他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等他成了族长,他就是规矩。
三叔被扯的趔趄,气的吹胡子瞪眼。
其他族老摆设似的抄手站着,虽看着是与崔固一边的,然一个个嘴闭的跟蚌壳似的,只以眼神交流。
他们其实知道自己在崔闾这边没什么话语权,不过就是祖上传下来的族老位,能让他们在族里其他人面前,有点薄面和小权柄,甚至经过这许多年,八个摆设都或多或少的知道,每任族长私底下都有一个智囊团,而即便通过观察能确认其中一两个,他们也不敢找人家麻烦,只能当不知道的继续当着“荣誉”族老。
崔固当他们族老团有权利或废或卸掉族长,实际上往上数早两辈人,他们这个族老团就名存实亡了,哪家手上原本掌握的族产,都已经被架空收回了族长手中。
所以,他们真的就只有族老的名头,当然,像三叔这样依老卖老爱摆长辈谱的,哪一辈的族老团里都有,奈何记吃不记打,总也学不会在合适的时间适时的闭嘴。
崔闾吹着茶盏里的浮沫,等围拢过来的族人渐渐安静,门前至落针可闻后,方轻抿了一口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的动作,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可满身气势却似乎比以往更盛了。
难道是这身锦衣华服给人的错觉?
可明明族长脸上的表情,看着比以往都平静和蔼,怎么却有种让人打心理发怵的感觉?
偷摸的跟同窗一起来瞧热闹的崔沣也是一身新制的锦衣,被同窗揪着问东问西,可他眼神始终亮晶晶的落在祠堂门口的祖父身上,崇拜、敬畏、向往。
崔闾开口了,“今儿叫你们大家来,是有一桩事要宣布,但在之前,我需要处理另一桩事,崔固……”
崔固早被左右族老们的姿态给气黑了脸,此时听到崔闾开口叫他,不知怎地下意识打了个颤,可很快就被他心头燃爆的火焰给压了下去,一脚踏进了空地中心,与崔闾呈对立姿势。
昂着头,挺着腰,一副老子今天就要拉你下马的样子,“崔闾,你特娘的……”
下文立即被噎进了喉咙,只因崔闾瞬间凌厉起来的眼神,如冷剑似的直射而来,激的崔固打了卡,如被掐颈的鸡般没了声。
一旁一直注意观察情况的崔榆立即上前要将人拉走,“二哥,你逾举了,快跟我回去。”
他也是才知道柏源夫妻俩的遭遇,心里又气又急又痛恨,可这是他亲哥,总归再气恨也要拉一把的。
奈何人不领他情,一把甩了他的手再次上前张嘴,“你别摆臭架子,你就说你这副车驾,这身装扮,还有近几日大宅里的花销,给儿孙的钱,连外嫁的姑娘也分的钱,到底哪来的?是不是动了族产自己享用了?”
崔闾轻磕茶盏,眼神往八个摆设身上扫,声音清浅,“你们也同他一样这般想的?”
那八个人眼神交汇,闪烁,最终有一人上前一步开了口,“……总归,是要给族人们一个交代的。”
崔闾哼一声笑了出来,一抻手就将茶盏撂上了桌,手指轻扣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响声,一声声砸进周围人的耳里心里,半晌才道,“要什么交代?要给谁交代?你们?他们?呵,我从前跟你们吃穿一样,难道在你们心里就真的一样了?你们什么家底,我什么家底,都搁这装什么糊涂揣的哪门子蒜?”
他吝啬,穿布衣着布鞋,浑身上下找不出富贵二字,可不代表他就真的不富贵。
他富贵,很富贵,从祖上传来的富贵,不过是锦衣夜行的叫人以为他与贫相差无几。
可旁人,比如县里那些人这么认为也就算了,本族的人怎么能也这么以为?族田与他家族产根本不在一起,所谓的族库,根本不及他家族产的十分之一,他从来也不靠族田和族库生活,怎么跟他们一起吃了这么多年糠菜的,就让他们将族田出息的族库,与他家的族产混为一体了?
当谁是傻的么?
笑话!
他用自己家库里的银钱,需要跟谁交代?
崔固脑子不清楚,这八个摆设难道没从祖宗遗言里知道?
搁这装什么装!
所有人都被他这冷眼嘲讽的眼神吓失了神,从前是阴郁刻薄,现在却是酷厉冷肃,看人凉飕飕的飙着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