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薛阆已经死了,师无夜给他封了个左使的位子,跟卞柔两人一起,负责震慑门内外,他负责内,卞柔负责外。
他每天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静悄悄站在血门塔内随便一个角落里蹲着,鬼魂似的观察门内弟子情况,然后汇报给师无夜。
这个习惯直到薛凉月当上门主还是很难改掉。
师无夜笑着说,你将化身为血衣门内,永世之厉鬼,守此幽邃,日夜不休,无法超生。
那黑衣人又是什么身份?能把十二岁的自己打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决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低阶弟子,大概率是别的门派派来的奸细,企图盗取什么东西,被自己撞见了。
这很合理,然而薛凉月回忆着梦境中的一幕幕,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时莫远忽然从薄被里伸出手,一把握住了薛凉月的手腕,幽幽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你不睡觉,也不叫旁人睡吗?”
薛凉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把莫远的头发缠在指尖,绕了好几圈了。
他轻笑着放开,靠近了些许,黏糊糊地碰了碰莫远的眼角,“行了,睡吧。”
……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绪被打了个岔,薛凉月居然很快就睡着了,后半夜无梦,睡得很好,他被莫远叫醒时,外头已经亮了。
莫远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在门口,在跟小狸以及他弟弟阿樵玩猜拳,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看他,笑道:“醒啦?”
薛凉月走近了些许,嗓音慵懒,有些含糊,“你醒多久了……什么时候了?”
“不到辰时。”
说完话,莫远直起身,笑眯眯地摸摸小狸的脑袋,“不玩了,哥哥们要走啦。”
阿樵揪住莫远的衣服,眨眨眼睛,瞪着一双大眼睛,但没有说话,看上去有些恋恋不舍,薛凉月走过去,俯身递给他们一样东西,莫远垂眸看去,挑了挑眉,这居然是三十六瓣铁莲花。
薛凉月把铁莲花塞进小狸手里,将手指抵到唇边,很轻地“嘘”了一声,眉眼弯弯,“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解决不了,就到之前那个城里,找到那个最高的塔,进去把这个递给里面的人……别告诉你家大人。”
小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两人跟山村里的人告别了,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推拒了热情的村民扛过来的各种山货,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两人便翻过了那座山,山下的马车和赶车的弟子还好端端的在那里等着,并不敢离开。
“驾!”
鞭子一抽,车轮转动,马车在山路上晃悠悠前行。
马车行至到城门口的时候,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薛凉月掀开帘子往外边看了一眼,抿着唇笑了起来,莫远问,“怎么了?”
“没什么。”
薛凉月放下帘子,“武林盟那些人到了,现在似乎还只是些小喽啰,真正厉害的那批还没看到,大约要到后头再出场。”
莫远了然,“席裘好日子到头了。”
薛凉月点点头。
莫远挑眉问:“你不怕他狗急跳墙吗?”
“我最近对他的态度是不是还不错?”薛凉月笑了笑,桃花眼里闪动着戏谑和嘲弄,“他大概以为我会保他。或者说……他可能觉得我根本没看出来赵汩背后是他。”
莫远又问:“那武林盟呢?他们费时费力来一趟,就得到这么个结果,是不是也太……寒碜了?”
薛凉月耸耸肩,轻笑道:“大不了打呗……就是不知道陈竹暗有没有跟林卷海说过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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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百里虹忽然坐直了身体,神色一凛,一旁昏昏欲睡的秋长枫吓了一跳,“呀,师兄,你干嘛?”
百里虹看着一辆驶向城门口的马车,眉头微微皱起,“我好像看到颜公子了。”
秋长枫睁大双眼,“颜公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师兄,是不是你看错了?”
百里虹不确定地摇了摇头,“一闪而过,似乎就是他。”
这时,后头传来高喊声:“林盟主到了!”
林卷海走到人群中心,清了清嗓子,“诸位英雄好汉,今日我等聚集在此处,为的不是别的,单是为了讨一个公道!”
他顿了顿,用手按住自己的赤血剑,换上了沉痛的语调,“大家都应该听说了血衣门那‘药人’的事情,自二十年前就诟病已久,没想到二十年后,居然还有人在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我等虽为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我清楚你们其中很多人身上都背着人命案子,其中恩怨纠纷各人自扫门前雪,林某不关心,但无论什么时候——”
林卷海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下手,都令人齿冷!”
“对!”
“林盟主说的没错!”
这番话立刻激起了不少正义之士的连声叫好,场面逐渐沸腾起来,不少人已经拿起了武器,好像立刻就能冲进血门塔,将那群丧尽天良的“血衣鬼”斩于剑下。
人声鼎沸中,秋长枫低声问百里虹,“师父呢?”
百里虹低声答道:“好像是去祭拜一个故人去了,放心,他老人家心里有数,会赶上的。”
与此同时,血门塔主殿内,席裘被五花大绑着摁在地上,满脸难以置信,他仰着头,看向远处背对他站着的人影,高喊道:“门主!你这是何意?”
薛凉月手指间把玩着匕首,轻笑一声,没有回头,声音慢条斯理,“别紧张,席护法,听说你自称为门派鞠躬尽瘁,是不是?”
席裘额头冷汗直冒:“属下并没有如此自称过。”
薛凉月微微偏过头:“那就是尸位素餐喽。”
席裘更惶恐了:“属下不敢。”
“席护法,你不必有如此自谦。”薛凉月呵呵笑起来,语气特别慈祥,“大家都是知道的,你是门派内的元老,从来都是将门派放在第一位,兢兢业业十余年,真是可歌可泣。”
席裘更惶恐了,只见薛凉月缓缓转过身来,语调轻柔,笑意吟吟,“现在有一项事关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要你这个元老去办。”
席裘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属下……”
薛凉月依然是笑着,声音却如同淬了毒,冷得吓人,“席裘,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笑着把匕首收入袖中,对一旁侍奉的黑衣弟子道:“去拿一个大缸来,能装得下一个人的那种。”
……
一柱香后,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弟子诚惶诚恐的声音,“门主。”
门内惨叫声不断,半晌,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说。”
那弟子不敢多听,低头道:“报告门主,血门塔外,有个鹤发童颜的中年人求见,佩着宝剑,背着一把古琴,说找您有事。”
“知道了。”
片刻后,主殿大门打开,戴着恶鬼面具的红衣人负手而出,小弟子瞥了一眼,透过半掩的门缝,看清了主殿内的情形,瞳孔骤然一缩。
主殿大门合上,薛凉月轻飘飘地从他身边经过,等到那红衣鬼影走远,小弟子才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干呕了起来。
第40章 开场
薛凉月走出主殿,从地宫长廊蜿蜒而上,忽然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加快了脚步。
走到血门塔第一层时,薛凉月脚步倏然顿住。
沉重的铁门是大开的,天光从外面透进来,门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只见空旷的大堂中央,赫然摆着一张八仙桌,四面都坐着人。
背对着薛凉月的灰衣人,光背影就能看出来是莫远,他右手边坐着一个黑衣人,定睛一看,居然是失踪已久的卞柔,而左手边的人披着白斗篷,看不清相貌。
而他的正对面,则是一个中年人,五官隽秀,鬓发花白,眼角微微露出些鱼尾纹,脚边上放着弟子口中那张古琴——果不其然,正是松风下掌门清玄道长林放。
此刻,四个人坐在桌前,正十分激烈地……打麻将。
莫远手里拿着一袋糖炒栗子,一手剥着栗子,另一手在麻将桌上飞快拿牌扔牌,动作灵活,没有半分凝滞,听见脚步声,他动作一顿,头也不回,
“碰——事情办完了?”
“……”
薛凉月没有回答,他有些许凌乱,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为什么戒备森严的血门塔会变成棋牌室?
白斗篷默不作声扔出一张牌。
林放抬眸瞥一眼薛凉月,气定神闲,把牌一推:“吃,胡了。”
莫远手上就差一张幺鸡,却半路被人截和,他先是一愣,然后把纸袋放下,冷笑一声:“林前辈,你敢不敢把袖子抬起来?”
林放“呵呵”笑了两声,很淡定:“莫六侠,卞姑娘手心里藏了张红中,你和这位不知名姓的兄台,袖子里至少多了两张不知道什么花色的牌,大家各凭本事出千,没在牌桌上抓到就不算作弊。”
白斗篷点点头,缓缓把牌推了出去,微微笑道:“道长技高一筹,我等十分佩服。”
莫远只得咬牙咽下这口气,他扭过头,冲薛凉月招招手,“来。”
薛凉月沉默着走到他身畔。
莫远示意他俯身,猝不及防把他面具扯了下来,然后往他嘴里塞了一枚剥好的栗子,眯眼啧道:“真不知道你一天天戴着这个鬼面具干什么,吃东西都不方便。”
薛凉月嘴里塞了东西,不好说话,错过了反驳的最佳时机,只得瞪他一眼,反手一巴掌把面具扣到他脸上,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在等他解释。
莫远“哎”了一声,把面具薅下来,搁到手边,解释道:“娘子,你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在切磋武艺。”
“是啊。”白斗篷笑呵呵道,“薛门主,幸会。”
薛凉月瞥他一眼:“阁下是?”
白斗篷:“卞风禅。”
薛凉月眸光一动:“雕王?”
雕王卞风禅,这个名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薛凉月此前只知道这人很会调教蛊鸟,据说跟薛阆关系不错,过去血衣门传信用的夜枭就是他提供的,当然,师无夜上位后立刻就换了。
“他是我爹。”卞柔把手上的牌放在桌上,语气淡淡。
“哦?”薛凉月闻言有些惊异,他一直知道卞柔跟他只是同母异父,没想到卞柔生父居然是雕王。
林放却呵呵笑起来,“都说生女肖父,生儿肖母,卞姑娘却不太像卞先生呢。”
“凡事都有例外。”卞风禅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莫远从对话里闻出了三分绿帽味,拿起一旁的糖炒栗子准备吃瓜,林放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从脚下拾起那张无弦琴,缓缓站起身。
林放:“薛门主,上次在武林大会上没认出你,见谅。”
薛凉月回忆了一下武林大会上发生的事情,心道,那很好,我也并不想被认出来。
林放见他没吭声,继续往下说,“一个时辰我刚刚从枫桥岭上下来,师无夜的坟被人刨了。”
“嗯。”薛凉月神色不动,“是我干的。”
林放微微摇摇头,“无妨,帮你填上了,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