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草草想也没想,“她家里人出事了呀,在街上卖身葬父来着,好可怜的,你要好好待她。”
莫远瞪圆了眼睛,“啊?还有这种事?”
林冀瞥了一眼何草草,目光
何草草又拍了一下他脑门,“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八年兵祸,我们这儿离东都近,尚且还算安定,你知道这几年死了多少人吗?这孩子家里就是北上的流民。”
莫远仍然是瞪大眼睛,目光缓缓转向那依旧在沉睡的小孩,定定地盯了好半晌,何草草刚想催他,却听自家儿子缓缓道:“那咱们为什么要搬家呢?跟她有关系么?”
这孩子,怎么现在又突然变聪明了?
何草草没打腹稿,卡了个壳。林冀抬头淡定接话道:“没有,是为了你。”
莫远瞥一眼他爹,眨了一下眼睛,疑惑:“我?”
“本来不想跟你说的。”
林冀语调很平稳,轻言细语的,“是这样的,你听过‘孟母三迁’吗?你平日里贪玩好逸,不学无术,我和你娘一致觉得是这里的环境不太适合你,换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可能比较好。”
莫远:“然而……”
林冀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坚定,“你要相信,爹娘肯定是全天下最疼你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瞎想什么?”
莫远眨了眨眼睛,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又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上车吧。时候不早了。”
林冀笑笑,抱着那“小女孩”上了马车,何草草翻身坐到车轼上,笑呵呵地拿起马鞭。
鞭子在半空中一响,一声“驾”,马儿带着车慢慢跑了起来,朝着太阳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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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马拉的小马车,车厢空间不大,还堆满了杂物,莫远坐在几个麻布袋上,脑袋几乎顶到了车顶,不知过了多久,他犹豫了一下,悄悄把头伸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童养媳”。
就在这时,那小孩忽然浑身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叫,莫远吓了一跳,腾地把头缩了回来。
林冀拍了拍小孩的背,微微蹙起眉,旋即伸手拨开车帘,“草草,附近有城镇吗?”
何草草扭过头,“怎么了?”
林冀语带担忧:“这孩子烧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怕他撑不过去,找家医馆看看罢。”
“你有没有搞错?他……”何草草瞥了一眼莫远,对他招招手,示意丈夫把耳朵靠近一点,林冀把耳朵靠过去,听见娘子很小声的警告,“不知道多少人在循着卞风禅的踪迹往这边寻过来呢,现在进城就是找死!”
说罢,她咕哝了一句,“要是我一个人带他去看医就算了,还带着你们两个累赘,不行的。”
莫远凑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何草草瞪他一眼,用手作驱赶状,“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别问。”
莫远不服气:“你们不是在讨论我‘媳妇’吗?”
何草草把他头往里面推:“现在还不是,至少再等十一年吧。”
莫远“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头缩回去了,林冀跟何草草又谈了两句后,也坐回了车厢,马车依然在行进,没有停留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莫远忍不住叫了林冀一声:“爹?”
林冀:“怎么了?”
莫远看了一眼看起来状态越来越差的小孩,犹豫道:“我们……不停吗?”
林冀“嗯”了一声。
莫远:“为啥?”
林冀道:“囊中羞涩。”
何草草在外头补充了一声:“没钱。”
莫远:“……”
莫远才不信他们的鬼话,但也没追问,他盯着那小孩看了很久,把手伸到了口袋里。
在口袋里掏了半天,莫远终于摸出来一个纸包,里面传来甜腻的味道。莫远剥开纸包,里面是一颗做工不算精致的松子糖,但在乡下也是很难得的零嘴。
莫远看了一眼林冀,后者没表示反对,他将松子糖小心翼翼塞进小孩的嘴里。
不知道是烧糊涂了,还是莫远的糖起了作用,直到夕阳西下,小孩都没有再闹腾,前方出现一个城郭的轮廓,何草草策马往城里赶去。
马不停蹄将小孩送往医馆,服了药,几人顺势在医馆歇下,待到后半夜,那孩子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大半,但还是醒不来。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了,喂了点米粥。
忙了大半夜,何草草揪起打瞌睡打得快倒过去的莫远,“走了!”
莫远一个激灵醒来,“又走?!”
“没钱住客栈,难不成睡人家医馆里?”何草草赶他,“赶紧的,车上睡去。”
莫远打着哈欠上了马车。
……
第二天傍晚,他们停在了五屋山脚下,何草草仰头看蜿蜒山路,“这个地方好!清净!林冀,你看看呢?”
林冀笑笑:“听你的。”
莫远盘腿坐在车顶,评价道:“鸟不拉屎。”
“哎!”
何草草扭头指着他,莫远一偏头,不看她,特别不开心。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何草草见状立刻就要跳上车顶修理儿子,被林冀拦下来了,林冀小声道:“小孩,这个年纪都这样,不要紧的。”
何草草“哼”了一声,“上车!找地方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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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远钻进马车,又睡着了,意识浮浮沉沉,模模糊糊总感觉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道缓慢而轻柔的呼吸,一声,一声,一声,又一声,从未远离,也从未靠近。
忽然,睡梦中他感觉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莫远浑身一颤,睁开了双眼,黑暗中看见那个小孩在他爹怀里转过头,黑漆漆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莫远感觉自己心脏被攥住了,太阳穴突突地疼,眼前画面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画面在模糊和清晰间慢慢变换……意识慢慢从梦中清醒,等他完全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月光透过窗纸,屋中昏暗,朦朦胧胧。
床边坐着一个人,背着光,只剩一个黑糊糊的轮廓。
莫远却好似能看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奇异地与梦中那孩子重合了,令人心悸的诡异。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奇香,有点像松枝。
“莫远。”
床边那人开口了,是薛凉月的声音,轻而哑,好像有人拿羽毛在莫远耳边轻轻扫过。
莫远微微愣住了,实际上他的记忆在误杀温栖华怀中的娈童时就开始变得很混乱,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走到蛇窟,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见到了薛凉月。
看来是真的。
真的。
莫远很轻地眨了眨眼睛,感觉鼻子有点酸,放在被子里的手情不自禁揪住了柔软的布料。
薛凉月声音很平缓,他问:“醒了吗?”
莫远点了一下头。
薛凉月又沉默了很久,莫远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半晌,薛凉月淡淡道:“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莫远终于开口了,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很哑,舌头也不听使唤,只能很轻柔很慢的吐出几个字,“你想听我解释什么?”
语气小心翼翼。
薛凉月忽然有些火大,“什么叫我想听你解释什么?!”
莫远想了想,道:“你问,我回答。”
薛凉月看着他的眼睛,身体微微向下俯了一点,声音冷了下来:“可我不想问,我都知道为什么要问?”
莫远干巴巴道:“哦。”
薛凉月:“‘哦’是什么意思?”
莫远:“没有什么意思。”
薛凉月声音开始有些发抖:“你过去不是挺会哄人吗?‘我错了’现在都不会说了吗?”
莫远沉默片刻后小声道:“这件事一句话能过去吗?”
薛凉月半晌没说话,莫远慢慢放开了手里的布料,微微动了一下,想要坐起来,然而他背部刚离开床一指的距离就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
莫远被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后背抵在床头,硌得发疼,薛凉月重重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换了个角度,柔和的光线落在薛凉月的脸上,莫远终于看清了他的神色。薛凉月眼角微红,瞳孔在微微发抖,嘴唇抿成一条线,莫远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薛凉月生气了。
他用力地掐着莫远的脖子,指关节微微发抖,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的脖子掐断。
莫远微微仰着头,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痛苦的表情。
薛凉月俯下身,凑在莫远耳边,声音压抑而愤怒:“你为什么不听话?!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吗?你过去话不是很多吗?现在这副样子装给谁看呢?!一句‘对不起’,很难吗?你说话啊!!”
被掐着脖子,哪里说得上来话……莫远已经喘不上气了,他伸手下意识想去掰薛凉月的手,可碰到那人的手腕时,却又陡然放下来了。
其实不掐着他的脖子……他也说不出来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不需要那些以目的为导向的花言巧语和谎言后,莫远想,他真的没什么想说的。
薛凉月剧烈喘息着,他好像要哭了,“莫远,你说话,你说了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他把手松开了,莫远捂着自己的脖子,别过头剧烈咳嗽起来,好久才停下来。
薛凉月轻声道:“说话,道歉我就原谅你。”
莫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喉头动了动。
片刻后,他道:“别原谅我。”
薛凉月瞳孔骤然一缩,像被激怒了,“你说什么?!”
莫远目光缓缓下移,盯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我是个畜牲,别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