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警察咬着烟,说:“还能怎么办,明天送孤儿院,找不着家的直接就放那儿了。十个有九个找不着,扔都扔了,上哪儿找去,真找着了送回去保不齐还扔。”
庞清又问:“那今天晚上呢?”
“今晚就在这儿,冲点奶粉喂喂,夏天也是别人捡了送来的,正好奶粉还有。”警察回头看了眼,说,“不会投胎的倒霉孩儿。”
“就喂点奶粉?”庞清看着他,“那不得哭吗?”
“哭不坏。”警察看着也没招儿,无奈地说,“别的我也不会,我还没结婚呢。”
“你要不送医院去吧,在外面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要是发烧的话这一宿还不烧傻了啊?”庞清说。
“医院人也不要啊,往哪科送?”警察看着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学生,年龄虽不差几岁,见得却多。
警察又点了颗烟,跟她说:“老妹儿,你信不?人这一辈子都是命。该他活他就死不了,命里该他什么样儿他就什么样儿。他要命里不占傻,也不可能在我这儿待一宿就傻了;要命里带来的傻,这一宿我怎么伺候他,他该傻还是傻。”
庞清没回话,倒是说不上信不信命,她平时从来不想这些没影儿的东西,她只是觉得跟她没关系。她路上捡个孩子送派出所来了,她能做的都做完了。
庞清从派出所走了,走前那小孩儿还安安静静地睡着,没哭一声。
一个小时以后她又回来了,裹着大衣,围着个大围脖,把头和脸都挡严了。带了一卷卫生纸,带了两片用自己秋衣剪的布条,还带了个瓷勺。
不等进去就能听见婴儿的号啕,进去了看之前那男警察正抱着。巡逻的警察已经回来了两个,正围着暖气片烤手。
警察看见她,问:“你咋又来了?”
庞清把那一兜东西往椅子上一扔,站在另一片暖气旁边烘自己一身冷气。
她这人连声音都冷,听着没一点感情,“那他让我捡着了,不也是命吗?”
那晚上庞清在派出所待了一宿。把从前帮着带弟弟妹妹的经验用上了,哭了要么喂,要么换。不哭的时候她就倚着暖气片,抱着睡觉。
三十多年前的背景下,一切放在后来不合规、无法实现的事,在当时都过得去。
一个女大学生捡了个孩子,家里谁劝也不听,说多了就一句“你管不着我”。因为这事家里闹翻天了,大学还没毕业,对象还没成,先带个孩子以后咋办呢。她爸连断绝关系的话都说出来了,庞清费解地看着他,问:“就一个孩子你至于吗?”
要说她那时候有多爱这个孩子、多爱心泛滥,那也真没有。她那时候的想法就是非常简单地觉得,不就一个孩子吗?吃饭多个碗的事,算什么天大的事。
她甚至没有给自己捡了个孩子的概念,也没觉得自己当妈了,就只是“捡了个小孩儿”。
当时正在追求她的男生姓韩,得知这事觉得是天大的笑话,说她要是非留这孩子就算了吧。
“算了就算了。”庞清依然费解地看着他,还是那句,“你至于吗?”
男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退让,最后的要求是这个孩子他可以出钱养,但是不能落在他们家,得放庞清爸妈家养,当个弟弟,而不是儿子。
那个年代养个孩子花费远没有后来高,中小学义务教育,高中大学凭考,庞清她爸是个干部,她从没觉得养孩子这点花费算是个事。
庞清说:“谁用你出钱了,他吃那几口饭能花几块钱啊。”
男生说:“我总不能婚都没结先有个儿子吧?他是哪来的我都不知道,我一辈子给谁养儿子啊?”
“那你就别结。”庞清说。
后来他们还是结婚了,这个孩子就落在他们户口上,成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庞清跟家里人说,既然都落在我家了,他就是我孩子,谁也别嘴欠。她这脾气也没人敢惹她,不敢当她面说这事,只是亲戚们都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小辈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当初那个包被里其实夹了张纸,上面写了这个孩子的生日。
那张纸被庞清扔了,落户口时把日期定在被她捡到的那天。庞清心想,有必要吗?孩子你都扔了,记你生他那天干吗,算了吧。
从此韩方驰的生日都按庞清把他从纸箱里抱出来那天过。
韩方驰真的像当初庞清以为的那样,不用花费太多心思就长大了。他听话、聪明、懂事,性格不闹人,像个榜样小孩儿。
几年后生下的知墨像是复刻了一个女孩儿版的方驰,两个孩子没让庞清操过什么心,就像当初她说的,当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该上班上班,该干什么干什么。
在生下韩知遥以前,庞清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韩知遥的出生对庞清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这是一个从幼儿期就难带的小孩儿,能哭能闹,脾气又大,一点不合心意就哭起没完。家里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没一个能长期坚持的。
她好像给自己生了个冤家,在那几年里每天心情烦躁,没了耐心,甚至变得易怒。
老韩在年轻时事业上精力花得多,能够为家里提供优渥的物质条件,事业和家庭不能兼顾,但只要他在家的时候,他都能尽全力去陪孩子。他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女儿,只是不爱儿子。
方驰和知墨在那几年里尽可能地哄妹妹不哭,有时庞清看着他们,会在心里想,幸好还有他们俩,也不算完全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