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关系吗?”世子反问他:“我查阅了佛山等港口的记录,发现五年前与九年前广东爆发过两次鼠疫,两次都是在对外通商的港口发作的,所幸规模不大,尚能控制而已。再询问往来的商贾,发现广东爆发瘟疫之前的两个月内,西班牙人控制下的吕宋岛刚好也有大规模的鼠疫疫情——吕宋是广东最重要的对外贸易点,这两者就真的毫无关联?”
“世子说的鼠疫是指——”
“我问过了当地人。如果用你们的话说,应该叫黑死病。”
果然搞辩论就是要抓住对方的软肋,儒望只听到了“黑死病”三个字,脸色刹那间就白成了一张纸。作为昔年横扫整个亚欧大陆,叱咤风云百余年,豪取人命两万万的天字第一号瘟疫,即使至今时过境迁,历史中残存的那一点恐怖仍旧令人不寒而栗。作为创巨痛深的欧洲人,读《十日谈》长大的欧洲人,儒望甚至下意识开口反驳,哪怕失去礼数,也一定要否决这个可怕的阴影:
“世子怎么知道那是黑死病?关于黑死病的流传,医学家至今莫不能决断……”
“因为我国有详细的记录。”世子淡淡道:“佛山的仵作曾经解剖过病死者的尸体,留存下了大量的档案。‘结节肿大’、‘皮肤出血变黑’,阁下觉得这还能是什么病症呢?”
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消除了,儒望端坐不动,只觉彻骨凉气从头顶灌入,几乎将血液冻成寒冰——自十三十四世纪的大瘟疫之后,黑死病在欧洲绝迹了一两百年,种种恐怖多半都已经成了传说;但当传说的阴影照进现实,那简直是比地狱还不堪忍受的折磨!
“……可是。”儒望竭力挣扎,声音僵硬:“吕宋的黑——瘟疫并没有造成大传播,这,这与历史不同……”
如果以历史上黑死病的赫赫凶名,他儒望恐怕早就成冢中枯骨了!
“因为瘟疫也是要演化的呀。”世子道:“我不懂欧洲的历史,但黑死病爆发也是有周期性的吧?佛山发现的两次疫情之所以能快速被扑灭,是因为黑死病发作得太快、太猛、死亡率太高了。被感染了病症的商人在五六天内就死了个干干净净,随身的货物也被一把火烧掉,根本没有时间将瘟疫扩散出去。但如果病症发作的时间拖得稍微长一点,能够拖到病人弃船上岸,将货物贩卖出去……”
儒望目瞪口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如果仅仅只是“假设”,那其实也无伤大雅;但最为微妙骇人的,却是假设与现实之间若有似无的对应——穆国公世子不懂欧罗巴的历史,他却颇知一二:在十三至十四世纪的“大瘟疫”时代,黑死病也不是无日无夜反复纠缠了近百年,而是表现出了相当的周期性;总的来说,在每一次大爆发之后,黑死病总会偃旗息鼓,暂停大概二十年之久,然后才掀起下一次大爆发继续屠杀;这种性质令医学家迷惑不解,甚至认为瘟疫是在“积蓄力量”,预备更大规模的杀戮。
如果以这个观点来看待吕宋岛上的疫情,那在反复积蓄力量之后,从岛上放出来的又会是什么大爹呢?
儒望倒吸了一口凉气。
恐惧总能让大脑格外清醒,在踌躇片刻以后,儒望低声说了一句:
“……我曾经听人说过,这几年以来,西班牙本土上也有过黑死病的迹象。”
当然,这种听说的可信度一般是很低的,可是现在……
“那也不奇怪,是吧。”世子叹了口气:“所以恕我直言,西班牙人统治吕宋、统治南洋,乃至统治殖民地的方式,简直可以称得上对全世界犯罪。”
热带本来就是瘟疫频发、病原体多不胜数的地方,大量的病菌彼此杂交,再再吕宋马尼拉那种近似于垃圾堆的培养皿里迅速增殖、反复进化,几乎永远不可消灭……这样一套操作下来,那肯定能养出某种横扫全世界的蛊王。
当然,现在养蛊的也不止是西班牙人一个,往来经商的泰西商人基本都是大号病毒培养皿,而且传播效果相当惊人;若以史实而论,那在经历了帝国主义一套竭泽而渔小连招以后,欧洲列强是真在殖民地的垃圾堆中培养出了大毒王。全新升级的黑死病披挂上阵,将欧亚再次凌虐一遍,破坏不可胜计;叫全世界一切有关无关的人都领略了帝国主义的大恩大德……
怎么说呢,统治世界这种事情也是要有经验的。封建帝国未必要好到哪里去,可统治了几千年创巨痛深,至少知道别往家门口堆屎,晓得亢龙有悔莫为已甚凡事得留条退路。但西班牙这种新兴暴发户就不一样了,猴子戴上了皇冠那也是猴子,拿到权力后只会胡作非为,将自己、将外人、将全人类一同拖下水去。
穆祺倒不在乎西班牙的愚蠢古板,但吕宋岛毕竟是横在家门口。真要让洋人把此处搞成毒窝,那将来的日子可实在难过。所以他叹了口气:
“儒望先生,我们其实是不愿意占据吕宋的。但再让西班牙人这么胡搞乱搞下去,那事情一旦闹大,可还了得!我国毗邻南洋,不能不管这样的事情。”
所谓“不愿意占据吕宋”云云,很可能只是鬼话,最后一句就连儒望也无法否认,所以沉默片刻之后,只能低声发问:
“那么贵国就一定能料理好吕宋岛么?”
“所以我们在上虞搞了试点,验证接收后对于城市环境的清理。”穆祺道:“而且,容我提醒一句,中原做了十几个世纪的上国,可从来没有闹出过西班牙人这样的事情。”
“儒望先生,建造长城的民族从来都相信,筑石要远胜于投石,扶民、建省和立国要远胜于剥夺、奴役和毁灭它们。”
第134章 激进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盘坐软垫之上, 感到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痛。
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上年在太庙祭祀时偶感风寒之后,皇帝的身子骨就没有好利索过。冬日时是伤风感冒,缠绵病榻;春日时是鼻炎大发, 喷嚏连连;好容易到了夏天外邪少了一点,不料带着太监到御苑逛了一圈,回来之后居然立刻中暑, 上吐下泻浑身酸痛, 召集了内外太医折腾七八天才有所好转,至今都觉得骨头缝里疼痒难忍, 甚至连打坐都很难坚持。
短短一两年的功夫里病倒这么多次, 稍有常识的人心里都该有数,晓得皇帝这是年长后体质渐衰, 恐怕要露出下世的光景。当然,这也不算奇怪。毕竟飞玄真君炼丹服药十余年,三年前又被传奇方士参云子当着后脑勺来了一发狠的;内外夹攻交相作用, 能够活蹦乱跳地挺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以大安皇帝的平均寿命来看,真君就是立刻蹬腿,大家其实也不会有什么诧异;若以常理而论, 现在都该准备着让储君接受政务熟悉朝局, 预备皇帝大丧的用度了……
但问题是,我们飞玄真君难道是会向常理屈服的正常人么?
这当然是绝无可能的痴心妄想。事实上,即使敏感地察觉到自己体质衰弱在即, 真君的熊熊热望依旧稍无止息, 求长生的贪欲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抛洒自己的恐惧与贪婪——过往炼金丹烧青词的长生术是不能再用了, 真君索性就将目光转到了海外,希望照《西游记》及《凡人修仙》的暗示, 从茫茫汪洋中寻觅出得道成仙的秘方;为此他力排众议,几乎是以独断专行的态度批准了外务处自建立以来提出的一切建议,不惜代价的向外开拓。
上百万两的大舰队?造!
胆敢拦路的西班牙人?打!
阴阳怪气阻碍海贸的瘟官?杀!
没错,这些措施是操切的、激进的、不利于长远的,很多政策甚至直接违背了高祖太宗的训示,将列祖列宗的脸打得啪啪响,颇为损伤皇帝的声望。真君甚至还知道,很多官员是口服心不服,虽然表面上慑于威严什么都不敢多说,但私下里未必没有抱怨;长此以往怨气凝结,未必不会酿成威胁根本的祸患……
——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祖训很重要,声望很重要,百官们的心态也很重要,但再怎么重要,有如何比得上长生术的千万分之一?事情有轻有重,总不能为了区区国家大计、皇权稳固,就抛弃天书所许诺的长生久视!
伍子胥日暮途穷,故倒行而逆施之;如今的皇帝衰微在即,心思也差相仿佛——只要大臣们还不能冲进宫里将真君拖出来活活吊死,那他就是要倒行逆施,就是要蛮干到底。长生可期,仙道在望,为了这辉煌冠冕的前景,就算血流成河,又有何妨?
杀宗室,杀世族,杀文官,两年内杀的人头滚滚万众战栗,而皇帝依旧毫无胆怯;那横亘于胸中的胆气就在于此。
当然,这样不计代价的开拓还是很有好处的,至少外务处是真从海外给皇帝搜刮来了好东西。比如说先前皇帝风寒骨痛久久不愈,便是穆国公世子献上了一种名唤“青梅素”的药粉,据说是从海外的什么“玉米”汁液上提取的奇物;一剂药后病症立刻消失,当真是有仙人灵药的风采,绝非区区太医院庸医可及。而皇帝开拓海外追寻长生术的信心,也正是在这一副又一副的“青梅素”中逐渐坚定,最终再也不可动摇——海外既然能出产远超太医院的灵药,当然也能出产远超一般方士的长生术;至于这个推论合不合逻辑,那并不在真君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现在可能要设法加快进度了。虽然天气炎热后患病的几率在减少,但盘腿打坐时到处叫唤的老胳膊老腿却不会骗人。尤其是近来神思恍惚,居然连静坐疗养时都会感到疲倦了。病痛的征兆如此之明显,即使以真君的深沉城府,也难免感受到某种不可遏制的恐慌,乃至焦躁。
无论怎么说,为了中华大皇帝念兹在兹的长生术,还是请西班牙人尽快赴死吧!
皇帝长长喷出一口浊气,再次闭上了眼睛,陷入了熟悉的浑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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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闭门清修,照例是不许太监们入内打扰的。但李再芳与黄尚纲趴伏在门外,心中却甚是忧虑。说实话今时不同往日了,往常皇帝能蹦能跳能阴阳阴阳怪气,将自己闭关锁在殿中待上几个时辰也没有大碍。但现在……现在一看到皇帝脸上的那两个惨淡的黑眼圈,那谁心里都不能不起点嘀咕。
闭关修行其实也没有什么,但万一待着待着就……
李再芳心里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想了。
但怕什么就要来什么。太监们在门外跪了一地,屏气凝神的细听动静。而在此一片寂静中,紧闭的大门里当啷一声轻响,仿佛真是有了什么碎裂的声音。李再芳毫不犹豫,立刻翻身起来撞开大门,连滚带爬冲进殿中,果然看到皇帝瘫坐于地,头颅低垂于胸前。李再芳魂飞魄散,一个滑跪扑到眼前,壮着胆子伸手一探,却听皇帝喉咙里咯咯作响,霍然睁大了眼睛,两只眼珠子直直翻了上去!
“高皇帝!高皇帝!”飞玄真君抬腿就是一个翻滚,嘶声喊叫、几乎破音:“求高皇帝饶恕,不知孙子何错之有,哎哟——”
这叫唤又凄厉又刺耳,但偏偏是中气十足,满殿上下听得是清清楚楚;看起来不像是生病哀嚎,倒像是梦魇住了在鬼叫。李再芳扑通跪倒在地,扯住皇帝衣服,赶紧框框磕头:
“皇爷,皇爷!”
如此喊叫两声,真君的眼珠子终于翻下来了。他怔怔望了片刻,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垂下了一张汗津津惨白色的脸:
“是你们呐。”
“是奴婢。”李再芳小心道:“皇爷这是又梦魇了?”
不错,自从一年前皇帝祭祀太庙之后,断断续续就开始做起了怪梦,打坐精修时常常身不由己,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然后时不时做一点莫名其妙的梦境。这些梦有好有坏,做完好梦后神清气爽得意洋洋,但偶尔也会做几个沉溺其中的噩梦,需要太监及时唤醒,否则就会满地打滚,口出胡言……
当然,梦境的底细属于皇帝绝对的隐私,李再芳从来不敢探查半点。但今天事不凑巧,他进来时却恰恰听见了“高皇帝”几个字——涉及到高皇帝的噩梦,那就实在是……
李再芳不敢多猜,只是低头示意跟来的小太监赶紧去取热水毛巾和熏香,预备着给圣上洗漱。但皇帝默然片刻,却忽然低声开口了:
“我……朕刚刚梦到了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
李再芳赶紧磕头:
“祖宗入梦,必定是要奖掖圣上的仁德。这是国泰民安的吉祥兆头,奴婢谨为圣上贺!”
周围的太监赶紧爬过来,一同磕头给皇帝贺喜。但大家嘴上说得热闹,心头却都在打鼓——祖先入梦可能不假,但皇帝打着滚喊饶命又是怎么回事?谁家的吉兆是要把人吓得满地滚的?
有鉴于此,众人道贺之后,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只能跪在原地窥伺皇帝的心情。而真君亦盘坐于软榻,神色阴阳变化不定。
在飞玄真君数十年的皇帝生涯中,的确也曾有过先祖入梦的征兆。但这种梦却多半是朦胧而模糊的,闪回过的不过是从记忆中截取的一点零散印象,其政治意义多半仰赖于巫师别有用心的解读。但最近的梦境却大大的不同,他梦到的居然不是自己永不忘怀的生父生母,而是毫无印象的高祖与太宗。这两位也并非是太庙画像中模糊而抽象的脸,面容与举止都和活人无异,甚至说话中还带有某些费解的口音;整场梦境清晰可辨,完全超出了以往的经验。如果说先前的梦境还能用“日有所思”来形容,那这种梦似乎就只能解释为是祖先显灵……
可是,如果这就是祖先显灵的梦兆,那它暗示的结果,恐怕……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
总的来说,这种梦兆也是随着时间而逐步发展的。一开始这梦境诞生于真君讨平倭寇后上告太庙的那个夜晚,那时的梦境还很平静,很简单,他被自己的亲爹引到了高祖与太宗面前,蒙受祖宗的恩赐品味祭祀的美酒,醒来后犹有余香在口,矜矜以为自得;但从半年以前开始,梦境的征兆就越来越不对了——高祖太宗先是怒斥,再是大骂,最后甚至脱下了腰带要将飞玄真君抽得如龙卷风一样的旋转;两个武将出身的老祖宗筋力强壮,随手抽上一鞭能疼得老道士满地打滚。要不是亲爹兴献皇帝拼死拦了一拦,真君可能也就只有嚎啕了……
真君的嘴角微微抽搐,不觉摸了摸自己薄薄道袍下的手臂,仿佛仍有幻痛。
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但这样劈头盖脸的鞭子也有极大的副作用。真君倒是将满地打滚的剧痛记了个十成十,但高祖太宗在暴怒时痛斥的种种言辞,却在一觉醒来后忘了个干干净净。这几天梦里的罪吃得不少,但老祖宗到底是为什么而暴怒失常,皇帝却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只有那种惊悸而恐慌的感觉历历在目,至今仍不能消散。
不过,记不起来也没有关系,真君的聪慧举世无双,猜也猜得出来高祖太宗的雷点——讨平倭寇制服西夷训练军队是肯定不会激怒先祖的;但这一年多以来真君求长生愈急,不惜残害宗室鞭笞百官疯狂向外扩张,置列祖列宗的祖训于不顾,悍然自行其是。这种种举措大大动摇了朝政的稳定,当然会激起祖上巨大的愤慨。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如果连这么一点身外的权势都念念不舍,怎么能求得长生不死的大道?再说了,祖宗们的威胁当然非常可怕,有高祖太宗两员虎将把守地府,真君若有一日御龙宾天,多半会在地下被抽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是亲爹也无力救援。但反过来想,只要皇帝修成大道长生有望,从此永别地府鬼道,那死去的祖宗又能有何作为?
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皇帝要是连几个怪梦都怕,那也枉称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
障碍障碍,一切都是他成仙的障碍;解脱解脱,必须从祖训与人情中解脱;拔汝三涂苦,施汝九玄庆,临当受食时,诸天皆赞咏……大不了归真了道之后,再入地府荐拔各位先祖。事情有大有小,有缓有急,为了成仙的大计,祖宗之法也算不得什么了;祖宗越是反对,越说明他的正确!
皇帝深深吸一口冷气,再次坚定了从无动摇的决心。
当然,在下定决心蛮干之前,真君还需要确定自己手中的力量。所以他抬手招来了李再芳:
“召外务处,召兵部,召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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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处机要机构的重臣倒是很快就来了,但来了也只能在外面站等。这是皇帝开始发梦魇后的新习惯,因为飞玄真君常在梦中被老祖宗抽得如陀螺一般旋转,醒来后也是浑身发痛眼圈乌黑,所以需要有贴心的宫人为他按摩筋骨,热敷双眼,等到一切妥当后再召见大臣。这个时间可长可短,来得早的人就只能在外面等着闲聊。
到这种聚众闲聊的时候,就能看得出来大安官场持之以恒的等级霸凌了。入值机要的阁老们可以躲在宫门边的阴影里,还有一把椅子坐着纳凉,次一等的六部尚书也可以在影子里站着吹风;而资历最浅的、在外务处“学习行走”的诸位临时工就只能缩到屋檐外面,半拉屁股还得顶着外头热辣辣的太阳,往往会汗流浃背,非常狼狈。
不过,今天的情况就好了不少。去年十一月初的时候,外务处为了证明钢筋水泥在建筑上的优越性,特意用新技术修缮了西苑几处破旧的宫殿,供君父安居消闲。虽然并没有完全更换木质建材,但新加入的钢筋水泥已经大大增强了结构强度,所以工匠可以撤掉支撑房顶的大量梁木,腾出足够的挑高与跨度,让空间又清爽、又明亮。夏日池苑的凉风长驱直入,可以极大的缓解暑热。最妙的是,这玩意儿又是水泥又是钢铁,它不容易着火啊!
对于三番两次被烧烤的圣上来说,这可太重要了!
所以也无怪乎皇帝宠爱外务处、大力支持新政变法。新的技术就是有这样一目了然的好处,让保守派都不能不偃旗息鼓。想来想去,也只有不经意的在预算上试探试探:
“好宽敞的所在!不知修这样一座宫殿,所费几何呢?”
外务处内部或有矛盾,对外却是团结一致。高肃卿张太岳等默不作声,工部侍郎闫东楼则挺身而出:
“也没有多少,至多不过二三十万两罢了。”
二三十万两!几位不明究底的大臣眼睛都快鼓了出来——自从皇帝迁居西苑之后,修整宫殿打造新居就被提上了日程,一心一意要替自己造个修长生的安乐窝;但此事纠结十余年始终没有定谳,就是因为消耗实在太大:云贵的木材早就在历次营建中消耗殆尽,巨木要从深山及南洋运来,运费就在百万两以上;如今二三十万就能打贴下来,那简直是天工造化一般的奇迹了!
没有人能比闫小阁老更懂工程造价,所以大家只有闭嘴领受这个奇迹。当然,在短暂沉默之后,还是有人不甘心的:
“这宫殿修得如此之快,所用的劳力……”
“所用的劳力,也不需朝廷挂怀。”小阁老应声作答,略无窒碍:“春日正是耕作的时候,当然不能为了修宫殿耽误国家农耕的大事,所以我们没有征调京中的民夫,只是请示圣上,设法调来了工兵入西苑修筑,又方便,又可靠。”
“这‘工兵’的意思是……”
“这是穆国公世子所倡之‘工农兵’的变种;京郊的火枪兵分为两拨,轮番操练;在一半兵卒闲暇之时,就可以将他们调到各个工坊,帮忙修筑内外、组装机器。”出乎预料,回话的居然是张太岳:“这一面是为了严整纪律,为火枪兵日后熟悉工厂,谋求生路做准备;另一面也是节约开支,不浪费圣上的银米。”
这几句话简单明了、绝无异议,但环绕的人群中却莫名沉默了下来。听话听音,在场的老狐狸们当然立刻听出了外务处几个小辈一唱一和的暗示:
工兵重要么?修建筑重要么?崭新的训练制度重要么?不,它们其实都不要紧,要紧的只有话中暗伏的那一句话——皇帝已经可以绕开兵部绕开户部,绕开绝大多数的国家机关,悄无声息的调动部队了;而这些部队在京中组装机器修筑宫殿,重臣们居然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随意调动,说明部队如臂使指,足可信赖;毫无风声,说明部队纪律严明,可堪大用。一支随意调用且纪律严明的部队隐伏于京城内外,那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一朝而集,立刻就能控制宫廷罢黜皇帝,奠定西晋的基业。同理,当真君在禁中拥有了不受朝廷百官约束的武装之后,他想要悄悄收拾掉谁,就真只是动一动手指而已!
力量对比的转换总是这样的冰冷而悄无声息。崭新的时代也从来不会留给遗老们喟叹惋惜的时间。宫门之外一片寂寂,大家都只能愕然对望。而这沉默持续了片刻,李再芳终于从门中走出,呼唤众人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