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阁老:??!!
好吧,现在不用费尽心机做什么猜测了,思善公主毕竟是太年轻也太简单,心机段位与绝不能与昔日的大太监相比;两句话后嘴上没个把门,居然直接吐露出了实情。所谓“不必传召太医”,指的莫非是——
闫阁老声音都变尖了:“圣上是自己给自己开的补药?”
这算什么?“终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吗?
好吧,现在医学尚且没有进步到后日那种浩如烟海精妙渊深的地步,基础理论仍然大量依赖于常识乃至玄学,专业门槛其实相当薄弱。有闲有心的士大夫在医书上花几年功夫,基本也能开方抓药,应付一点日常的头疼闹热;多半还不会把人吃死。可是,以当今圣上往日的阅历来看,他所拥有的一切医学常识恐怕都来源于道经,来源于方士,来源于历年的丹药活体实验;那这个含金量,恐怕就相当之——
闫阁老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了。
不只是闫阁老神色微妙,在场重臣之中,但凡意识到了公主的言下之意,那表情就没有一个不诡异的。出于正常人的良心,以及儒家士大夫的忠心,诸位臣子心中挣扎万千,很想犯颜直谏,痛痛快快地大众指出皇帝这荒谬绝伦的举止,防微杜渐,避免将来的大害;但在忠心与良心之外,又有某种根深蒂固的畏惧与忌惮横亘于胸口,绝不敢贸然开口,冒犯了真君数十年的积威。两种心境彼此激战,竟尔难以决断;等到将将分出胜负,却又已经被送到了宫门以外,再也没有从容开口的功夫了。
事已至此,眼见宫门已在眼前,众人心中反倒是略略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面对无用挣扎的良心。于是重臣们拱手行礼道别,只托公主转呈对皇帝的殷殷问候之意,便匆匆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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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往常的惯例,皇帝摆下面的大臣也摆,在入宫觐见聆听完训示之后,重臣们就可以各自回府“思考国家大计”,顺便喝两杯美酒散淡散淡,排解被老登折磨的郁气。但自从穆国公世子这个该死的卷王入掌机要之后,往昔平静恬淡的桃源时光就一去不返了。在几次惨痛的实践之后,闫阁老许阁老等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当下这悲哀的现实——你当然可以遵循老规矩,舒舒服服的回家休闲,但世子很可能就会当仁不让,老实不客气的将内阁所有的重要公文统统取走,让老臣们从此只能坐在家中发呆,沦为中枢底蕴深厚的花瓶。
君子不可一日无权,更不能容忍小辈骑到头上。事到如今,哪怕再不情愿,大家也只有硬着头皮卷起来了。
如今外务处新设立,中枢的分工也有了调整。闫、许等继续到内阁办事,主持国家的大计,穆世子则领着一班临时工走入内阁旁开设的小小隔间,照常指导外务处的工作,落实详细事务。
若以分工而论,内阁主持大计者当然可以谈笑风生,清淡悠闲;负责具体琐事的外务处却是奔走往来的牛马,一刻也松懈不得。外务处行走的众人早已养成习惯,入门就要铺纸研墨、草拟公文,检查账簿,连寒暄谈论的功夫也没有。但今天……今天张太岳站立桌前,展开一份奏折之后,却忽的犹豫了片刻。
“圣上如今,真是在服用南洋的补药?”
没有人敢接这一句近乎自言自语的疑问,还是施施然走入的世子回了一句:
“这是自然,否则日常用的血燕又从何而来?”
说完这句,他不觉又微微而笑
“又是沉香,又是龙涎;又是血燕,又是西洋的人参。陛下深居宫中,似乎很喜欢这些外来的补药啊……这些事要是传出去,怕不是将来还有人议论,说国朝苦苦与西班牙人为敌,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名分,而只是为了南洋的珍奇药物呢。”
此语一出,狭小的外务处立刻就安静了,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半点。穆国公世子这句话看似只是玩笑,但天下又有多少实话,是借着玩笑半真半假说出来的呢?至少——至少以飞玄真君平素的表现,你要真说他发癫搞西班牙,是为了换换口味试一试南洋药物在长生不老术的作用,那其实——其实是相当有说服力的。
普天之下,总是真话最有杀伤力,这一点大家其实都明白。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片刻,还是闫小阁老勉强挤了一句:
“也不必妄加揣测……”
“是啊,何必揣测?”世子淡淡道:“无论动机如何,西班牙都是不共戴天的强敌,必有一战的对手。战争既然不可避免,那只需老实备战即可,善恶是非,原本也无需顾虑太多。”
这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毫不掩饰的功利做派,为了追逐实际利益而决然抛弃了道德准则。闫小阁老或许对这种姿态习以为常,听到只是欣然点头;张太岳高肃卿两位儒生却是连连皱眉,俨然大觉刺耳。只可惜上下尊卑有序,小小编外的临时工绝不能在中枢重臣面前公然争辩,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闷头坐下,老老实实翻阅面前一大堆的公文了。
闫东楼高肃卿各有本职,忙过要紧的事后就要回各自的衙门办事,只有年纪最小的张太岳被留在原地当值,等着内阁随时呼唤。这大概也是官场资历霸凌的一种,老资格搓磨小年轻的手段。但张翰林初来乍到,也都是闷头做事、无偿加班,从来不说好歹;只是今天,等到两位同僚先后离开之后,他沉默许久,却忽然叫住了在翻奏折的穆国公世子。
“世子先前说的话,是当真的吗?”
世子放下了奏折,回头看他,只是容颜掩映于阴影之中,并不能分出底细:
“太岳是什么意思?”
“……下官的意思是。”张太岳微一踌躇,低声开口:“近年以来,圣上搜求南洋的珍玩、草药,四面用兵无度,物欲越来越炽盛,长此以往,恐怕,恐怕……”
即使是当着可以信任的举主,张太岳也不敢将心思全部吐露。虽然如此,那半隐半现之间的言下之意,却也是昭然若揭了。能在中枢当值的没有傻瓜,即使真君掩饰得再好再巧妙,张太岳依旧能敏锐察觉出皇帝那狂猛灼烧、日盛一日的可怕欲·望,那种肆无忌惮的贪求与执着,被权力所扭曲变异的古怪心性——这每一桩每一件,都实在不像是兴旺的吉兆;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由不得聪明人不栗栗危惧。
张太岳为什么要特意提一句南洋的珍物补药?要知道,当年纣王不过用了一双象牙筷子,箕子就要嚎啕大哭,说殷商的祖先不能再血食了;而如今宫中居然奢靡腐化到用沉香与龙涎熏染墙壁,挥霍享乐略无节制,简直闻都闻得到亡国的气味。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任何一个精通经史的儒生,都应该立刻能察觉到这乱象之后的真正预示。
可是,张学士不可释怀的迷惑也正在于此。飞玄真君的挥霍奢靡是到了极点了,仅以今天的种种见闻,大概附会到任何一个亡国之君的头上都不算稀奇。但他仔细检点外务处的档案,乃至再三体察京师的民气,却又实在看不出一丁点衰败腐朽的样子,甚至足以称得上是兴盛清明——人人都能吃饱,大半都有事做;底层的力工辛苦几月,夏天能分到绿豆、盐巴,冬天能分到柴火、热汤;你要说这是末世将至的景象,那从汉至宋的历位大儒都要来轮流吐你口水,非得骂化了你这不要脸的凡尔赛不可。
骄奢亡国的直觉与繁荣发达的现实彼此冲突,搞得聪明绝顶的张太岳都有些恍惚,所以犹豫许久,居然冒险开口问出了声——按理来说,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是没有资格议论国家大事的,要不是当着世子的面,他也不敢开这个口。
而世子也没有叫他失望,虽然同样默然了片刻,但居然在阴影中轻轻笑出了声。
“……真是聪慧绝伦呐,人的远见竟能到这种地步。”
“什么?”
“没有什么。”世子平静道:“其实太岳何必忧心呢,大家在外务处办事,都应该知道朝廷军备的底细。无论怎么讲,只要火器优势还在,海军训练能够跟上,总是可以打赢西班牙人的。荡平了泰西列强之后,国势当然也就能臻至极盛……”
张太岳本能的想要点头,却忽然略一迟疑——或许是出于做题家某种咬文嚼字的直觉吧,听到“极盛”两个字时,心里总是要突的跳动一下,莫名生出某种异样来。
以数千年编撰史书的经验,文人们等闲是不会用“极盛”、“全盛”这样毫无余地的修辞的;日中则仄,月盈则亏,到了顶峰就要走下坡;国势臻至“鼎盛”之日,其实也就是亢龙有悔,衰退将至,前途山河日下之时。
所以,对社稷最好的期许不是“极盛”,而是“未央”;国家应该像七八点钟刚刚升起的太阳,永远进取,永远奋发,永远朝气蓬勃,也永远充满希望。汉朝宫室曰“未央宫”,此之谓也。反之,杜工部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那开元全盛后不久,可就是渔阳鼙鼓动地而来了!
文人用词精微细致,一字不可转移;要是跟他说话的是个两榜进士,那张太岳从这一个词中就能听出对方的阴阳怪气来。但现在……现在……
——考虑到世子一向的文化水平,这应该只是……只是巧合吧?
张太岳愕然片刻,没有作答。世子却自顾自地又开口了:
“再说了,王荆公诗云‘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如今正是开元之时,一切都是刚好,太岳何必想这么多呢。”
张太岳猛地鼓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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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获取了皇帝允准后的数日,外务处终于收到了九边的奏折。戚元靖上报了边军采用火器后的训练成果,并同意在战场实验由穆国公府领先开的武器“机关炮”——一种极为精密的机械火器,按下开关后可以在一分钟时间内喷吐出八十发简易小火箭。以外务处实地检验的效果来看,如果说往昔的飞玄真君号好似无常点名,那这玩意儿的杀伤力基本就是阎王他老人家大驾光临了。
作为照常当值的牛马,张太岳兢兢业业读完奏折,将内容与先前的实验结果比对一回,再老老实实在抬头画一个小圈,放进了“拟同意”的盒子里。他又将盒子里的公文数了一遍,心下不觉微微松了口气。
说实话,虽然前几天与穆国公世子的谈话基本是鸡同鸭讲,毫无帮助;但世子的权威还是有那么一点作用的。至少张太岳这几日反复检点档案,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在杞人忧天,所谓的直觉,没有半分依据。
从各处的回报来看,这几年风调雨顺,傜役赋税大减,耕作不会有什么问题;几次逆案轮番猛锤,凤子龙孙心胆俱裂,宗室也很安分;列装了新式武器之后九边武力大增,外患也近乎消弭;就连困扰国朝数百年的财政危机,也随着沿海贸易的进展而自动瓦解,化为乌有了……
农民起事、宗室作乱、外敌入寇、权臣篡位、宦官乱政、边军倒戈——区区几年新政之后,古往今来一切亡国的要素似乎都已经被弹压殆尽,再无威胁了;以过往的经验看,大安从没有这么安稳、这么平静、这么妥帖过,一切都是那么的好。
……是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好,可为什么那点若有若无的忧虑与畏惧,却总在心中挥之不去呢?
第140章 异端
总的来说, 除了张太岳那点神经过敏式的杞人忧天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从朝廷的政事中看出一丁点衰颓的迹象。
当年九月,列装新式武器之后, 戚元靖调集整顿完毕的边军出塞防秋;摒弃以往耗资不菲的重甲骑兵,而亲率精锐轻骑批亢捣虚,借助火器的强猛效力迅速撕破防线, 至蒙古丰腴草场纵火而还。秋高气爽雨水稀少, 又有新式火油强力助攻(此处再次致谢传奇方士参云子),草场燃起的火焰数十日不灭, 红光经天而起, 仿佛是平地上冒出了第二个太阳,远隔数百里都能清楚望见。草木牲畜焚烧殆尽, 战马亦无力供养,漠北战争潜力随之迅速崩坏,恐怕数年内无法复原了。
当年十月, 由广东出发的商队与西班牙船只遭遇,双方各有龃龉,迅速爆发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从大安朝廷明确释放出了对泰西殖民者的敌意之后, 霸主西班牙内不能自安, 同样筹谋着激烈的报复;吕宋地处偏远,不适合大规模调集舰队,因此帝国借鉴了英吉利人的思路, 为亲近欧洲的商人颁发私掠许可证, 允许他们随意劫夺中国的商船,试图以群狼战术向大安施压, 制造永不能愈合的伤口。
这一招原本相当有用,是拖人进粪坑打滚的绝招之一。可惜, 西班牙人实在是太过于忽视东亚的军事技术进步,以及这种进步的扩散速度了——从理论上说,飞玄真君号等火箭技术由朝廷全权持有,等闲是不能泄漏于私人的;但大安官府的执行力懂的都懂,随着火器的生产线的狂猛扩张,某些看管不严的次品武器也自然而然的散布了出来,并随着贸易扩散到了资产雄厚的海商手里。
正因如此,当兴致勃勃的欧洲海盗闻着腥味围猎过来的时候,他们面对的不是想象中的跳帮作战和冷兵器互殴,而是铺天盖地的劣质火箭。
——总的来说吧,那个残暴的场景还是相当叫人不愉快的。
当然了,在清楚意识到中国武器的扩散情况之前,欧洲商人大概还要碰很多的钉子,遭遇更多残暴的血腥。但无论如何,这点小小的胜利已经足够让中枢欣然喜悦,视为将来对西班牙战争一举获胜的莫大吉兆。而力主对西作战的当今飞玄真君陛下,更被视为是洞见渊深、深谋远虑,眼光迥非常人可及的一代明主了。
朝廷的威望总在于军功。南南北北的战事如此顺利,国内的民生又是平静安定、毫无波澜,内外都是这么的稳妥清和,谁能不真心实意的称赞一句尧天舜日、大安如日中天?即使将来史书工笔,恐怕也只能老老实实承认一句“治世”的——至于什么皇帝骄奢、内外失衡,都只能算是治世背景下若有似无的小瑕疵,其实相当不值一提。
当然啦,在这样可以载入史册的兴旺背景中,偶尔也会有一点不和谐的音符。譬如外务处最近密查上下,就发现京师的市场随着工坊的兴办在迅速扩张,激增的需求极大的刺激了新兴的文娱产业,出版书籍的数量几乎是在翻着倍的增长。巨量的书籍小报话本是泥沙俱下、难以统计,而需求狂猛扩张、大浪淘沙之后,产品的质量居然也出现了微妙的提升——除大量买卖不堪入目的三俗文章之外,市场上竟开始隐秘流传起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奇特言论、不容于主流的儒学册子;譬如某本署名为“子虚氏”的《四书批注》中,就根据《孟子》“尧舜与人同也”,推论出了“人人皆可为尧舜”的惊人观点,较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要激烈可怕得多。
所谓“王侯将相”,也不过只是当世的贵戚高官而已;可尧舜却是圣人,是天子,是一言足为万世法的先王——“人人皆可为尧舜”,你是想做什么?
这样危险之至的思想居然在朝廷到处流布,略无阻遏,上下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要不是翰林学士张太岳到西直门淘换旧书时偶然翻到了一张传单,恐怕中枢内外都还要蒙在鼓里。而等到外务处派人仔细调查,才发现类似的册子早就四散传播、不可控制,所谓散入春风满京城矣。
这样离经叛道、大逆难言的文章,按理说是要上报宫廷,设法重重惩处的。但发现此事的张太岳却是左右为难,犹豫不能决断。毕竟,如今真君在西苑禁闭的时间越来越久,服药修道举止颠倒,外廷已经很难猜测皇帝的心意,各个都有如履薄冰的畏惧,轻易不敢上报;再有,这些新式的传单能够大量印发、迅速散播,多半也是仰仗着从穆国公府扩散出的全新造纸术及印刷术,要是皇帝动怒后查得太细,搞不好就会波及到国公府,乃至直接牵涉世子本人……
于是,长久思考之后,张太岳将详细奏折夹进了一份厚达五百多页的城防修缮报告里,装进盒子中递了上去。
反正现在海内平靖,就算有一点异端邪说,也没什么大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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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暗自有此侥幸之想,但张太岳心中却总是踟蹰犹豫,牵绕不去。他给京兆尹衙门发了公文,请他们严格管理各地的书坊(当然,以京兆尹的行政能力,这份公文的作用等于放屁);自己还时常绕道到西城门及京郊的旧书古董市场,设法摸清这些传单的底细。
而事实的发展果然一如预期,在官方的弹压失能之后,地下的出版市场像野火一样蔓延滋生,培育出来的文化产品越来越惊悚恐怖——什么下流猥琐的春宫小黄书只能算开胃小菜了,讨论大安勋贵宗室,乃至直接揭朱家老底的册子都被印刷了出来,泄漏的史料劲爆狂野之至,而且相当一部分直指皇权核心,牵系到了太宗靖难及英宗叫门的大量往事。敏感辛辣得能让人冷汗涔涔;连张学士都难以克当。但其中最为凶狠,最为可怕的,还是那些有关于“人人皆可为尧舜”的小册子,效力比什么都要狂猛——
在张学士翻到的传单中,这些阐述新式儒学的小册子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迭代。一开始这些文章还相当之精深晦涩,大量的引用《尚书》、《易经》以及上古逸闻,从儒家经纶的角度论证自己的观点;但在两三版之后,传单的内容开始变得简易、直白,夹杂了大量世俗的口语及白话,引用的案例也由三坟五典变为了耳熟能详的简单典故,甚至有《三国》、《水浒》乃至《凡人修仙》的内容……
要是在正统学术领域,这种夹七夹八的搞法简直是粗鄙之至,贻笑大方,足以被正经的儒生轻易开除儒学籍;但在足够敏锐的政治人物看来,这却恰恰是传播者在有意地放下身段,试图扩大影响力,绕开古板的士人阶层,将新式的学说直接扩散到街头巷尾。
辩经伦理还只是学术上的争论,直接将要命的理论大肆扩散,这又是什么行为?
反正这总不会只是想赚点版权费。张太岳思来想去,内不能自安,终于带着搜罗到的一堆最为敏感的地下传单,悄悄找上了穆国公府。
穆国公世子翻了翻册子,果然立刻发作了:
“《穆氏实乃历次大战穷兵黩武之幕后黑手》?”穆祺大声念诵传单的逆天标题,怒不可遏:“荒谬绝伦!胡说八道!纯属诽谤!”
他气愤的将传单搓成一团,丢进了香炉中烧成灰烬。
……说实话,张太岳并不觉得这张传单有多么的荒谬诽谤,但他肯定不能当着上官的面反驳,所以也只好沉默不语,等到世子喘出两口粗气,才将最关键的、宣扬“人人皆可为尧舜”的小册子递了出去。
世子仔细看了几页,渐渐有些茫然。他上下又读了一遍,抬头看向张太岳:
“你拿这个来做什么?我可不懂什么儒家的学术争论。”
“当然不敢用儒生的议论来亵渎朝廷的耳目。”张翰林忙道:“只是,这里的观点实在有些出格,如果叫锦衣卫查访到了……”
是的,虽然张翰林被传单的暴论震惊得有些接受不能,但长久以来他还是秉承着大安官僚的通常做派,绝不会在这种琐事上逾越界限,给自己惹是生非;行文京兆尹提醒他们注意,已经是张学士尽职尽责的底线,至于搞什么多余的动作,那就大可不必连。
但现在,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要是原来诘屈聱牙的状态,也就罢了;但现在——现在传单的内容越来越简易直白,扩散的范围也就越广;总有一天,这些要命的观点会简化到连锦衣卫的番子都能读懂的地步。一旦锦衣卫把这种事情捅到了宫里,那搞不好就会引爆飞玄真君这颗危险之至的炸·弹,将猝不及防的内阁与外事处炸得满脸是血……
哪怕是出于自保的本能,张学士也不能不给上面透个底了,大家同气连枝,总得有个准备嘛。
果然,世子的脸色严肃起来了。他再翻了一遍小册子,郑重点一点头。
“人人皆可为尧舜、即身成圣……嗯,‘神州亿万皆舜尧’、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倒还真是相当激进的见解……”
——看吧,就连世子都能轻松理解这要命的学术理论了!连世子这样的水平都能理解,那锦衣卫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吗?!咄咄风险,已经近在咫尺了!
……不过,张太岳忍耐片刻,还是没有压制住那种文人本能的好奇心:
“‘神州处处皆舜尧’,这是世子做的诗么?气魄极大,可否赐教全文?”
世子默然了片刻,理直气壮地承认:
“不,这是我抄的。”
张太岳:……啊?
“这样的东西确实出格,但天下出格的疯话也多了去嘛。”世子道:“现在市面上的文章不知道多少,要是锦衣卫一一清查,那现有的这点经费恐怕连买书都不够。”
“可是……”
“再说了,朝廷也不妨大度一点,都是不知好歹的狂生,语出惊人也是常态。‘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如今朗朗世界,总不能还不如仁宗吧!”
世子搜肠刮肚,用的是赵宋的典故。宋仁宗时有狂生在剑门关上题诗:“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摆明了是挑唆成都守将切断对外联络,割据自守;言辞悖逆,令带宋朝廷颇为愤怒,立刻逮捕下狱。但仁宗皇帝听闻此事,说这不过是穷措大想要做官而已,下令将此人释放,赏了一个小小的官职,不声不响平息了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