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连续狂涨的行情中,无数最疯狂、最贪婪,一直追逐到最后的冒险者们一夜翻本,赚得是盆满钵满;而与此同时,也有无数资本猜错了行情,被这最后的急转弯碾压得尸骨无存,血肉沦为了市场的养料——马尼拉海战之后,很多金融家认为黄金的涨幅已经到头,于是与银行签订了对赌协议,赌金价会在适当的时间下跌。如果他们赢得了对赌,那么获取的收益将是十倍百倍,不可计算;但现在,对赌胜负已分,他们赔偿出的本金也将是十倍百倍,再来一千年都不能付清。
既然一千年都不能付清,那就只能用另外的东西偿付了。在金价见顶的那个下午,南洋各大城市的城墙与高楼上就陆陆续续站满了人。这些时代的弄潮儿绝不迟疑,在微风中纵身一跃,以鲜血为这场金融盛宴描绘了鲜明的底色。
应该说,这个结果还是非常意外。金融家们对两国实力的判断其实是正确的,以此而基准,对未来局势的分析也相当客观、精准、符合逻辑。按照市场正常情况,本该是这些老辣高明的资本赢者通吃,在最后阶段扫清一切筹码才对。
可惜,可惜,这世界上总是存在着更强大,更无耻,更可怕的力量。当这种力量决定亲身入局时,那就连市场无形的大手都只能退却三分了。
所以,如果说后世真能从这场金融盛宴中学到什么,那大概就是力量的对比、大势的起伏——永远不要在南洋与大安的皇权博弈,除非你很想体会高楼蹦极。
当然,在混乱的厮杀里,大部分的投资客头脑发热、精神恍惚,或许还没有体会到这个底层逻辑。但没有关系,中西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们总能慢慢学会的。
第143章 开战(中)
在大安朝廷允许民间购买火器的消息传来后, 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已经走到了尽头。
当然,作为被重拳暴击的旧日霸主, 西班牙人还在死命挣扎,试图挽回影响。在八月之后的短短数十天里,马尼拉城内的西班牙菲律宾总督府执行了标准的危机应对四步方略。第一阶段他们宣称, 所谓“中国皇帝武装商船”的消息纯属谣言, 总督镇定自若,大局稳如泰山;第二阶段他们宣称, 中国商人可能从黑市中获得了过时的武器, 对航线造成了一定的威胁,但仍然无伤大雅;总督早有筹谋, 同样打算武装亲近西班牙的海商……
第三阶段——喔,没有第三阶段了,在总督府的高级官僚们竭尽全力的弹压南洋各处被袭击的致命消息时时, 一艘改装后的渔船不知怎么的绕过了防线,被悄悄送入了吕宋的海军港口,并于上午九点准时引爆。当时正在旗舰上开会的海军高层全体受伤, 指挥力量几乎被一扫而空。
这次袭击的损失并不算太大(毕竟没怎么死人), 但刺激却格外深重。如果说先前中方商船的威胁还只是零星散碎的新闻,费一费力气总可以弹压下去;那么此次爆炸之后,局势就再明显不过的摆在了整个世界眼前——事实证明, 西班牙的海军根本无法防备中方的过饱和攻击, 无孔不入的小型民用船只可以轻易穿透任何防御,在一切匪夷所思的地点发动袭击。南海每一处海域, 从此都再也没有平静可言了。
——事已至此,还能多说什么?
不过, 这个结论其实也是相当之可笑的。以实际而论,西班牙在东南亚当了几十年的霸主,底蕴深厚经验老道,绝不是大安这种变法仅仅五六年的暴发户可以媲美。即使海军主力无法正面战场的交锋中获胜,长久积累的民用航海业也远超中方的底牌。如果亲近西班牙的海商愿意奋勇争先,不顾损失的拖住中国人的饱和攻击,那等到西班牙帝国缓过一口气从其余殖民地调来舰队,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事实上,吕宋的西班牙总督也的确有此计划,希望发动本国商人以牙还牙,以游击回应游击,以饱和呼应饱和,用底牌与中国人彼此消耗,相互威慑;他还特意找来了亲近帝国的大资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天主的名义循循善诱,慷慨激昂,言辞恳切,说得大资本家们眼泪汪汪,感动莫名——然后全部没有表态。
——不是吧大哥,你还真指望我们和中国人死拼?
没错,大航海时代的欧洲海商半商半盗,各个手上都是血腥累累,残暴恣睢的顶级恶人。但恶人处世也有恶人的逻辑,他们敢在东南亚在非洲在美洲烧杀劫掠,是因为当地的土著实在太弱小、太卑微了,凌虐他们就好比凌虐动物,除了快感不会有任何的威胁;但现在——现在,他们真要挺身而出,面对的那可不是只有冷兵器的小商船,而很可能是倾巢而出的飞玄真君号、万寿帝君号、清妙帝君号,以及火器厂出厂的不知道什么缺德玩意儿……
是的,作为西班牙国王的臣民,天主的子民,他们应该匡扶国家,效忠教义,锄强扶弱;但中国人实在是强过头了呀!
在荷兰及意大利的海商受邀参观了沿海的工厂后,有资格入局的大玩家其实都已经得到了相对准确的情报。中国的舰艇或许还有所不足,但火器产量绝对管够,所谓“无限”二字,并不是什么夸张的虚言——和一个火力无穷人力无穷还可能随时爆二阶段的boss互殴,难道资本家们是把南海的水给灌进脑子里了吗?
大资本家当然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当面交谈可以尽情的感动,背后做决策还是要理智。等到西班牙海军的高层被炸过一轮后,这种态度就更明显了。面对总督的催请,好一点的只是避而不见,留言说再见了阁下今晚我就要远航,拜托的事情下次一定捧场;至于坏一点的,那干脆直接声明“严守中立”,然后私下里派人去联络中方位于广东的海军指挥总部,表示自己对东方儒学其实很有兴趣,自己早就是一个潜伏在泰西的中国人了!
到了十月中旬,南洋殖民帝国的局势已经彻底崩溃。被充分武装起来的民间商船开始大量渗入美洲-南洋航线,趁隙劫持西班牙人的船只,攻击护卫薄弱的殖民地——西班牙大船里基本运输的都是从美洲掠夺来的金银,抢到就是赚到,当然能最大限度的激发积极性;往来线路大量淤塞,航运随之告急,本来足够威慑海域的海军舰队则只能在无数求救的通告中疲于奔命;虽然勉力支撑,效果却往往不大:民用的小船动作灵活,举止轻巧,可以相当容易的摆脱西班牙海军的围猎;而海军如果追捕太深,搞不好还会被潜伏在侧的中方舰队以逸待劳,来个围点打援。
这样散发的攻击持续了一个月,南洋的贸易基本就陷入了停摆状态。西班牙人能在东南亚乃至南太平洋占领霸主的地位,依靠的并不仅仅是武力上的优势,还有当地独特的殖民秩序。海上经商的风险相当之大,但按照原先的惯例,只要给西班牙的殖民总督上交了足够的赋税,就可以换取帝国的荫蔽,自由的往来于南海各大城市,不受海盗及劫匪的侵扰。
可现在,现在西班牙是自身难保,更无力维持什么海商治安了,旧有的秩序濒于灭亡,商贸关系乱成了一锅滚粥,谁也无心做本分的买卖了。老霸主摇摇欲坠,渴求庇护的商人只能暂停业务,或者将目光投向更可靠、更有能力保护他们的人物。
从九月开始,就陆续有各地的商人通过隐秘的渠道向中方传递消息,希望中方的海军能够“保护商业”、“尊重自由市场”、“履行宗主国应有的义务”,并表示愿意为这种保护付费,具体费用都好商量。
这些措辞非常之委婉,非常之含蓄。但所谓“履行义务”、“保护商业”,说穿了其实也只有一个内涵——资本家们已经主动匍匐在地,愿意为东方的强国奉上统御南洋的皇冠了。
面对如此诱人的权位,中方并未作出明确的回复,只是热情接待了商人的使者,赠予礼物后送回。虽无确切消息,商人们却也并不担心。这一回他们是有备而来,早就做好了攻略,知道东方在这样的大事上有三辞三让的奇特习惯,一定要推辞三次,反复谦虚,才迫不得已的接受这光辉的冠冕。接受之前,多半还要痛哭流涕,以头抢地,说什么“你们害苦了我”云云。
——这一套流程真是莫名其妙,但既然愿意走流程,那大家配合不就行了嘛。
旧王已死,新王当立;新陈代谢,自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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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进入十月中旬,苦苦抗衡大半年的西班牙人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过饱和的火力打击摧毁了商业,极大削弱了帝国的财政;强盛的海军在连续奔波中损毁过半,不但无法抵抗逐渐娴熟的中国舰队,甚至已经很难对虎视眈眈的其余列强保持优势;连续的战败使得的帝国颜面扫地,威望崩塌,就连原本驯服得俯首帖耳的殖民土著,也渐渐显露出凶恶的迹象了。
因此,一旦局势越过了某个实力节点,偌大的帝国战线上就到处窜起了火星。一个多月以内,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袭击、交战、挑衅、叛乱;军队损耗严重,不能大规模作战。财政近乎耗竭,亲善的银行家也不愿意再偿付债券;无论人力物力,都接近瓦解的边缘。
大厦将倾,一木难支,到了这个时候,就连傻子都能听出帝国支柱摇摇欲坠的晃动声。十月十九日,在接到又一次对华作战失利的军事报告后,西班牙菲律宾总督迭戈先生在自己的官邸内尖声咆哮、拼命叫骂,挥舞手杖打烂了房间中一切的瓷器陶器,拔出手枪对着窗外的马车射击;随后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用头撞墙,近乎崩溃的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文。如此反复折腾了足足一个小时,他才被属下强行架了出去,由一个手艺精湛的理发师施行了放血疗法,平复过于激进的心情。
终于,在放出整整一品脱的血液后,迭戈总督镇定了下来。他脸色苍白的流着眼泪,同意了属下诚挚的建议,答应派出使者向中方求和。
“去吧,去吧,不用管我!”他有气无力的念着意大利人坦西罗的诗:“心地虽宽,羞惭难容;心地虽宽,羞惭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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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五日,西班牙人意图求和的消息送入京师,立刻激起了朝廷上层意料不到的狂喜。从各个渠道收到线报的六部高官们激动难耐,除私下设宴庆祝之外,以各种借口造访内阁乃至外务处,向主持此次海战的重臣们贺喜——毕竟,除了国家大义及朝廷颜面之外,不少显要跟风逢迎,同样在南洋的市场有大笔投资;如今一朝翻盘,盆满钵满,吃水怎么能忘了挖井人?
到了当日下午,内阁因胜利而蒙受的荣耀达到了顶点。在宫廷龟缩已久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居然罕见表态,派人为中枢值班的官员各自赏赐了滋补的燕窝与药膳,据说还是从皇帝的御膳上直接撤下来的佳肴,滋味极为不凡。
考虑到这几年来真君僻居禁中,召见外朝的频率已经缩减为了一月一次,消息隔绝,心意相当捉摸不定;这样直接而鲜明的表态可以说是珍异之至,足以大大稳固中枢的地位。于是内阁与有荣焉,恭敬谢恩领受,还写了谢表托太监转交。
皇帝特赐的恩赏,享用起来当然也要讲求礼制。内阁首辅闫分宜当先起身,捧过燕窝后向西行礼,揭开玉盏看了看内里红殷殷的一碗的血燕,却又向对面的穆国公世子点头微笑:
“老朽能有今日的恩荣,都是沾了世子的福分啊。”
世子忙拱手回礼,连称不敢,其余阁员则随之微笑。这大半年以来众人全程跟进,当然知道中西海战深层的回环曲折。具体的谋划战略及调兵遣将还不好说,但最后左右了整个战场胜局的关键招数,向民间开放武器的决策,却是由穆国公世子一力主张,并全力压制住中枢其余的反对意见,说服了兀自犹豫不决的飞玄真君——没错,即使宫廷在南海陷入了巨大的金融危机,真君依然不愿意将危险的火器放入民间;还是世子当面上奏,亲自担保,保证海商拿到的武器永远会落后军方两到三个版本,核心的技术依旧掌握在皇室与朝廷手中,安全无虞;皇帝思虑再三,才终于勉勉强强写下了诏谕,同意了陈请。
——事实上,即使勉强签发了旨意,真君依旧迅速反悔,很快就派人来索回圣旨,说是要再做修订;还是世子见机极快,拿到诏书后立刻让张太岳明发上下,绝不耽搁;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宫中派出来追索圣旨的太监才不能不悻悻折返,无可奈何的认下了这件事情。
艰难险阻,一波三折;要没有穆氏倾尽全力的推动,是绝对逼不出来这惊世骇俗的大招。成事固然在天,但谋事终究在人,如今大招生效,一举底定胜局,大家饮水思源,当然不能夺走人家的功劳。再说了,内阁阁老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南洋黄金中可赚得不少,考虑以后的光辉前景,更是要向外事处大表亲热,绝无疏忽。
都是挣钱嘛,不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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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用完皇帝的赏赐后,内阁继续办公,世子则带着外事处讨论南洋事务。按照朝廷的规制,对外的战事本来应该是内阁兵部会同司礼监决策,但海军几次战事之后,权力随实际而变更,基本的海外事务已经是外事处在办,兵部不过署名而已。
相比因循守旧的内阁,外事处开会要简单得多。大家将紧要公文一一整理,想到什么就先说什么,不拘一定的流程。今日检查了各方寄来的信件之后,世子就没有提及西班牙人的消息,而是特意询问高学士:
“听说广东寄来了消息,称南洋的商人们在主动示好?”
高肃卿受裕王之托,兼着海关的差事,手上有东南亚及天竺的特快渠道,情报极为灵通,所以立刻点头:
“是的,有不少海商表达了态度,只要朝廷能够庇护他们的生意,就愿意切断与西班牙人的联系,转而向广东输诚,定期缴纳税赋。广东以为,他们诚意还是有的。”
世子翻了翻文件,哼了一声:
“诚意?仅仅只是缴纳几个小钱,叫什么诚意!南洋的海商当年是如何伺候西班牙人的,难道他们自己都忘了?只缴税,不办事,想得倒真是周到!”
殖民帝国殖民帝国,能在交通要道盘踞几十年作威作福的老牌霸主,可不仅仅只满足于收一点保护费。事实上,南洋海商不仅仅要向西班牙人上贡赋税,就连日常的贸易也要受殖民总督的影响。这一回中西开战,菲律宾总督府就立刻颁布命令,当头给了大安一发贸易制裁;要不是火器全产业链自主,上下游可控,搞不好还会被洋人卡一卡脖子。
先前侍奉西班牙人的时候,海商是这么周到,这么体贴,连买卖货物都要看人脸色;如今要小心求到大安朝廷面下,就只肯扣扣搜搜地出几个臭钱了,是吧?
你糊弄谁呢?
当然,大安是宽厚的,是仁慈的,是讲究自由贸易的;就算有了影响商贸的权力,也绝不会滥用;但还是那句话,朝廷可以不用,洋人不能不给——别的不说,现在的南洋可是有鸦片贸易的;大安就是再宽宏大度,总不能连这个都置之不理。
这句话非常厉害,高学士不能再说了。
“只愿意缴税,不愿意承担其他责任,那就还是不服。”世子总结道:“估计心存侥幸,总觉得我们是海贸的新手,控制力尚且不足,可以尽情糊弄。哼,倒真是‘远人不服’……”
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当然,穆国公世子是未必有这个文德了,所以大家都只能保持沉默。只有等在一旁的闫东楼勉强开口:
“……那么,是否要行文广东,直接回绝这些洋商的陈情?”
“回绝?为什么要回绝?”世子道:“无论怎么来讲,愿意给我们纳税都是一片善意。既然是善意,那就不能粗暴拒绝,否则也太过无礼。不过,既然洋商心存侥幸,那总得帮助他们认清现实,正确的处理眼下的形势。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小阁老:
“最近南洋的金价如何?”
这一句突如其来,小阁老愣了一愣才回话:
“三万八千钱左右吧,稍微有些起伏。”
“还真是相当之高呢。”
南洋金价为什么会这么的高,难道你心里就没个数?小阁老腹诽不已,只答了一句:
“高低动荡,也是常事;据儒望那边的说法,现在还有不少淘金客千里迢迢而来,试图分一杯羹。”
“都是想着追涨杀跌,再捞一笔的吧?”世子露出了微笑:“赚了这么多尚且不足,还想着一网打尽,不留分毫;投机者的贪欲真是无穷无尽……当然,贪欲与否也没有什么,但既然想在市场捞钱,总该尊重一下维护市场的力量。分不清主次,早晚会出大事。”
“世子是说……”
“我的意思是。”穆氏平静道:“有涨就该有跌——现在的黄金,涨得也有点太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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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五日,广东布政使衙门受命发布公告,对商人们的陈请做出回应。
公告大义如下:
最近衙门多次收到各地的上书,四方的大贤之士纷纷进言,都说南洋纷乱扰攘,黎民流离失所,上下惶惧不安;布政使衙门上承圣主的托付,下应百姓的期许,正应代天牧民,维护海外的纲纪。衙门的长官一一阅览了这些文书,真是感觉惶愧惊恐,无地自容。黎民世俗、上下不安,难道不正是布政使衙门德行不足,不能安抚内外吗?如今连已有的疆域都不能安定,又怎么敢接受海外的归附?期望诸位君子从此不要提这样的事情,以免加重地方官的德行浅薄的罪过!
——总而言之,布政使衙门婉拒了商人的陈请。
按照常理来讲,这是衙门为了表示谦恭的“一让”。华夏上国,举止有度,总不能急吼吼慌张张,闻到点肉味就往上扑,活像三天没吃的饿鬼。不过,这样的辞让也是要讲究上下配合的,要是推辞了之后没有人再劝进,那布政使衙门就架在半空,再也下不了台阶了。
不过,这个问题倒不必担心。在公告发布后的两天后,一则小道消息不胫而走,顷刻间传遍南洋上下——大安朝廷似乎态度缓和,同意与西班牙人开展和谈了。
消息一出,效果立竿见影。和谈意味着局势趋稳,局势趋稳意味着黄金需求减弱,被恐慌情绪推高的黄金价格立刻掉头而下,当天就跌破了两万八千钱。
急速的上涨会吸干投资家的血肉,急速的下跌也有同样的效力。黄金暴跌的当天早上,南洋城市的高楼及城墙上就又多了无数飞跃的身影——这是在最后关头抄底黄金,贪婪谋求暴利的赌徒;他们曾经在上一轮的狂涨中一夜暴富,但如何得来的终将如何失去,行情一夜之间迅猛掉头,上一轮洗牌中幸存下来的赌徒,这回终于也要重蹈前辈的覆辙。
两轮洗牌之后,仅存的幸运儿茫然不知所措,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诡异莫名的市场。不过,极少数消息灵通的资本巨鳄总是聪明的,在迅速分析局势后,他们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
十一月二十五日,南洋海商集体再上书广东布政使衙门,言辞恳切,意义明确:
我们愿意服从您的领导,遵从您的指示,除了您谁也不认,请您老顺天应人,赶紧上位吧!
第144章 交战(下)
十二月一日, 通过荷兰商会及英吉利银行的斡旋,大安朝廷与西班牙总督府建立起了联络渠道。在简短商议后,双方同意在广州展开初步的接触, 谈论停战事宜。
不过,虽然两国往来的言辞都相当含蓄温和,尽量彰显了所谓“对和平的渴望”, 但以实际而论, 这最初的接触仍然只是心照不宣的缓兵之计而已。
西班牙需要时间休整海军、维修船只,想方设法的从土著手上榨出更多的战争资金;大安同样需要时间整顿工坊, 扩张产能, 应付沿海商船几乎无穷无尽的购买需求——大规模战争不是冲刺而是马拉松,长跑跑到现在, 所有人都需要有一个体面的喘息时机;响应中外的呼吁暂时休战,正能体现这种文明的从容。
十二月七日,外务处大臣闫东楼南下广东, 与布政使谭子理汇合,总领东西和谈的大事,。八日, 西班牙佩雷斯男爵乘船入境, 中西谈判代表于广州市郊的一处别院内秘密会晤,开始了第一轮磋商。
因为双方都没有什么和谈的诚意,这回接触与其说是谈判, 不如说是作秀。在开会的第一天, 代表团花了整整五个时辰来争论正式见面时的安排——用长桌还是用圆桌?用圈椅还是直椅?上热茶还是凉茶?什么时候上茶?喝完茶后吃不吃饭?吃饭按中式还是西式,预备刀叉还是碗筷?五个时辰唾沫横飞, 一字一字细细打磨。磨到小阁老与佩男爵头晕眼花两腿发颤,才终于整出了一份可行的流程。
但这还只是牛刀小试而已。第二天上午代表们按流程入座, 佩雷斯男爵起身诵读西班牙王国的国书,开始长篇大论的朗诵国王的头衔,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由“蒙天主鸿福,卡斯蒂亚、莱昂、阿拉贡国王”开始,至“比斯开勋爵”为止,将西班牙统治者几十个称号如数家珍的背了一遍,居然一个也不遗漏。
如此冗长的称号当然是屁用没有,但男爵仪表堂堂,声音响亮,整整数百个单词又是一气呵成,略无窒碍;气势上就格外不凡,真正是先声夺人,居高临下,开口就能压人一头。中方代表万万没有料到此招,一时间颇为惊愕。但闫小阁老迅速反应了过来,起身感谢对方的致辞,随后照样转达了中原大皇帝的圣谕,只不过将圣旨的开头略作更换,换为了飞玄真君历年所加的道号:
【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紫阳上真飞玄真君】!
【九天宏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清妙帝君】!
【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
又是“太上”,又是“上清”;又是“元阳”,又是“紫极”,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非常厉害的名词不要钱的往外蹦;不比区区西夷的几十个称号高明得多?西班牙国王的称号套来套去,也不过就是些“天主鸿恩”、“光荣”、“高贵”、“荣耀”之类代代相传的废话,在欧洲君主届里查重率起码有个百分之九十;但反观中国大皇帝的道号,哪一个不是精心斟酌,意蕴深刻?哪怕摘出其中小小一角,都可以分析出上万字的神秘学小论文!
——当然,佩雷斯男爵虽然略通中文,但也未必能理解这样的内涵;真正令他惊异的,却是中方代表竟尔略无迟疑,一气呵成,张口就流畅背出了这一长串天书一样的头衔,连个停顿口吃都没有——要知道,他能大段背诵西班牙国王的称号,还是因为会面前早有准备,预先在这样刁钻古怪的细枝末节上下了功夫;可对方明明一丁点的防备都没有,却居然能即兴发挥到这种地步,单就这一份心智机敏,就足以令人忌惮。